第86章 遗书鸣响1

斯坦因雇佣善于翻越雪山的马帮,踏上前往克什米尔归途。

几月连续行程中,他的耳边时而回旋和田铜钟的无节奏鸣响,时而萦绕敦煌鸣沙山狂淘猛浪般的冲击波,中间,夹杂着蒸汽机汽笛的吼叫。他忐忑不安,每天宿营后,拿出随身携带的敦煌文书,反复摩挲,久久发呆。而47箱藏经洞文书则被蒸汽机牵引的火车运往英国——为慎重从事,他特别告知大英博物馆,除将指定的文书转交法国汉学家沙畹、布勒外,其余木箱全部密藏到地下室,暂时不对外公布。

斯坦因回到印度,立即拿着“天书”般的古代手稿与木简拜访恩师霍恩雷,并简单扼要汇报了敦煌藏经洞文书状况。

霍恩雷仿佛看见上帝降临,猛起站起来,跑到窗边,奋力推开窗户,向着茂密的树林大声呐喊:“成功了!斯坦因成功了!和田假文书带给欧洲学界的耻辱将要洗刷干净了!”

受其感染,斯坦因激动得热泪盈眶。他想起了葫芦般安祥的塔克拉玛干,在酷暑、干燥、寒冷、大风、苦涩交替上演的沙漠、戈壁与荒原之间,永无休止地行进、探索是多么幸福啊!

不久,沙畹、布勒陆续发来电报,两位大名鼎鼎的东方学专家慷慨答应,帮助他整理敦煌文书,同时,对蒋孝琬初期周密而严谨的工作大加赞赏——沙畹在电报中说:“蒋孝琬关于敦煌藏经洞所得卷子的清单史料清楚,简明扼要,学术价值极高。”

有三位著名东方学家共同鉴定,可以得出结论:敦煌藏经洞文书都是真品。

现在,可以昂首阔步地向伦敦进发了。

他做梦都想不到,刚登上欧洲大陆,就被记者层层围住,要求这位踌躇满志的裸奔艺术家、考古学家、探险家回答一系列问题:

——为什么要将考察所得敦煌遗书全部装进木箱,置于黑暗的地下室?

——如果说不让公众观赏情有可原,那么,众多学者为什么不能参与研究?

——既然敦煌遗书不是赝品,为什么斯坦因不像以往那样在很短时间内就公布挖掘现场图片和考察报告?

——如果莫高窟古代书库确实存在,那么,崇尚传统文化的中国政府为何坐视不管?

——斯坦因不带一兵一卒,怎么可能从中国内地大摇大摆地运输数量如此巨大的古代珍贵文物穿越沙漠、边防和关城?

——斯坦因进入中亚的目的是考察古代文化遗址和收集文物,可是,竟然将驻留在五棵胡杨的重要驼队无缘无故地丢失,这个巨大损失由谁来埋单?

——政府支持斯坦因这样的“裸奔明星”一次又一次地把财政补贴扔进荒凉的中亚沙漠,究竟有什么意义?难道,人民期待的是那些用来搪塞视听的赝品吗?

——在边远的沙漠地带,突然发现那么多死亡文字,可能吗?谁来破解?什么时候破解?破解之后,对英国科学技术及工业发展能产生多大影响?

——斯坦因为什么允许考察队中存在“女性服务部”?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他们究竟是考察,还是体验原始群居生活的乐趣?

——我的未婚妻连续七次流产,经调查,罪魁祸首是来自遥远沙漠中的驼铃与芦笛……——我家的母猫闹个不停,非要与一群公兔共同生活,还改变饮食习惯,喜欢吃萝卜。

——哦,天哪,乱了!乱了!全乱了!

——臭他、辱他、骂他、排挤他、攻击他、诽谤他、摧毁他、蒸发他,看他再敢裸奔!

——哼哼哼,嗷嗷嗷,嗡嗡嗡,呕呕呕,呸呸呸,哈哈哈!

……

各种置疑的声音迅速侵占人们的眼睛、耳朵、鼻子、心灵、脾脏、肝脏、肺叶和舌头。各家报纸头版头条的关键词都是:斯坦因、藏经洞、敦煌遗书、赝品。

接着,一位来自和田约特干的沙漠遗民在欧洲各大城市做题为《揭露丝绸之路上利欲熏心的魔鬼斯坦因的丑陋行径》的巡回报告。

斯坦因从报纸上得知这位“原生态专家”名叫瓦尔特,来自脚印绿洲。从巨幅海报中的人物照片看,他与死在敦煌东北部长城烽火台下的瓦尔特没有什么两样。

投胎转世也没这么快吧?

斯坦因决定弄个水落石出。他巧妆打扮,进入会场。

瓦尔特**飞扬,口若悬河,喷射出一连串听起来非常古老的陌生语言(据说是脚印绿洲至今仍然在使用的地地道道的“现代佉卢语言”),然后被两名翻译接过,再传递给现场观众,观众又传递给亲朋好友及所有可以进行语言交流的陌生人,斯坦因也被迫成为传递对象。他同大多数人一样,听不懂瓦尔特的“现代佉卢语言”,但是,经过翻译、热心人、大小报纸争先恐后的传递,他了解到这些内容:斯坦因曾经策划在新疆南部地区以裸奔行为作秀造成轰动效应,因为清朝秀才夸父的偶发事件影响,阴谋未得逞,他气急败坏,把各种规格的文字或准文字组成杂牌裸奔军团,制造出“未知文字神秘文书”(见霍恩雷著《加尔各答收藏所报告第一部分》,《孟加拉亚洲学会期刊》1898年第1期)、《十四行诗》、《十一页桦皮书》、《辩机传》等一批假文书,流入欧洲市场,牟取暴利。

斯坦因感到滑稽。他想起了敦煌莫高窟壁画中的三兔图案。三只兔子互相追逐,无始无终。现在,玩这游戏的是“被追逐的贼”和“呐喊捉贼”两只兔。捉贼者反倒成了贼。目前,最科学的做法就是停止追逐——果断停止,探险、考察、学术、争论、裸奔……这一切都要停止,回到原始状态,逃进葫芦状大沙漠,让层层沙丘和茂密芦苇阻挡噪音和纷扰。娇娇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谁陪他同去?谁来倾听他用芦笛吹奏古老的乐曲?

——艾伦?……布勒的夫人艾伦?

布勒、霍恩雷、沙畹等为数不多的顶级专家虽然声称全力支持斯坦因,可是,他们对报纸舆论不屑一顾,更不愿花时间和精力著文辩护。斯坦因认为,关键时刻,他们应该在血液、细胞、前胸、后背、鼻子、眼睛、嘴巴、耳朵、胳膊、拳头、大腿、小腿、那话儿、铃铛、脚面、脚掌都写上“斯坦因是欧洲的夸父,他永远追求光明、伟大、超越”,然后,在芸芸众生的喧哗与**中裸奔。随着**的裸奔、随着心脏的剧烈跳动、随着胃腔的剧烈收缩、随着肝脏的剧烈排毒,文字通过皮肤、头发和汗毛,离开身体,进入空气,汇成风暴,冲击浮躁。可是,很遗憾,他们没有仿效罗马教皇李奥一世,他们选择集体沉默。这种状态实际上助长了诽谤者的嚣张气焰。斯坦因浸泡在惨败中的惨败,并且,继续向惨败的旋涡深处沉没。他宁愿被惨败咬住、抡起、摔成肉饼,他宁愿被惨败震成粉末状沙尘,他宁愿被惨败当成母羊强奸、剖析、吞咽、消化、分解,他宁愿作为惨败的骆驼在永无休止的轮回中轮回,但是,但他坚决愿不摹仿阿提拉,通过撞碎头盖骨的解脱方式。他想逆着太阳运动的方向、逆着祖先从敦煌草原向欧洲迁徙的方向,裸奔到沙漠中的古城废墟,与纸片、壁画、佛像、枯树及曾经虔诚的干尸为伴。

裸奔产生风暴,把艾伦从随波逐流的布勒身边卷走!

裸奔、风暴、卷走的主体都属于斯坦因,我要奔向爱情、单纯、自由!

斯坦因果断地约见艾伦,地点选在城市公园中,根据安西五烽复制的烽火台上。他记不清如何开始,如何发展,又如何结束,只是反复提及雪山、约特干、玄奘、芦苇、和田铜钟、敦煌鸣沙山、骆驼等元素。

艾伦一直安静倾听。

最后,斯坦因请求她发出“预备——开始!”的命令,就开始裸奔。

艾伦微笑着(很像娇娇小猫散步般的那种笑容)在斯坦因额头上亲吻,然后说你都快五十岁了,还像任性的孩子。哦,你写给娇娇的情书我每封必读,出入沙漠绝地,内心仍然有爱,我很欣慰。关于敦煌遗书,虽然,目前我拿不出更多的证据支持你,但可以断言,你不会造假。好孩子,挺住!

“可是,瓦尔特操的‘现代佉卢语言’我只在和田民工发高烧时的呓语中听到过,”斯坦因气愤不已,“现在,戳穿谎言的只能是阿杜尼,可是,他彻底失踪了。”

艾伦从包里拿出布骆驼,微笑说,“有什么关系呢,虽然已经有十多个学术机构授予瓦尔特博士学位和特聘教授证书,但是,那又能说明什么问题?你要做的是,继续赶路!想想那些在沙漠中跋涉的骆驼吧,它们总是坚定不移,望着远方,默默前进。在写给我的信中,你不是经常崇拜敬意地谈起那些可爱的生灵吗?”

“哦,你一直在读我的信啊?”斯坦因眼睛亮了,“可是,为什么总不回信?”

“……从现在开始,我回信。”

在艾伦多方努力下,开始有社会团体邀请斯坦因做两个小时的学术报告。他对照地图充满**地带着众多听众神游古典荒凉的中亚大地。演讲结束,整个会场鸦雀无声,接着,掌声雷动,全场男女起立,向他致意。

斯坦因重新树立信心。于是,欧洲上空飘扬着这种独特的交响乐:来自民众、所谓学者及竞争对手的置疑声、辱骂声是高音部(震撼力相当于蒸汽机汽笛);斯坦因演讲及获得的掌声与瓦尔特《揭露丝绸之路上利欲熏心的魔鬼斯坦因的丑陋行径》报告及获得的掌声构成中音部(影响力相当于和田铜钟节奏不稳定的鸣响);低音部是政界人士程式化的关注问候声、纷至沓来的诸种荣誉及奖章的碰撞声、总督写信向斯坦因授予“印度帝国高级骑士”头衔的宣布声(效果相当于敦煌鸣沙山的轰鸣穿越沙漠、戈壁、古城、草原、雪山、冰川、岩石、河流、沼泽地最终进入欧洲后仍然威风凛凛的声响)。

时隔不久,尾随斯坦因进入藏经洞的伯希和也被卷进交响乐的洪流中,因为他不但很少写有关敦煌遗书的文章(大量针贬时弊、批评及嘲笑其他学者的论文与此无关);时隔很久,交响乐声部发生变化——原来的高音部成为低音部,而低音部成了高音部。

据分析,导致这个结果的因由如下:第一,斯坦因两次进入中亚考察都是政府支持,为了维护官方的英明形象和有关人员的声誉,必须始终如一;第二,霍恩雷、沙畹、布勒三位东方学专家观点一致,虽然在“学术争鸣”中人数上不占优势,但是,“学术争鸣”不同于议会选举,政府毫不动摇地听取他们意见;第三,继斯坦因、伯希和之后,日本、德国、俄国等国家陆续组织的考察团已经到达或正在奔赴敦煌,目标都锁定藏经洞文书,事实胜于雄辩;第四,继艾伦宣布协助布勒教授整理敦煌遗书之后,越来越多的学者以巧妙的方式宣布自己属于“敦煌遗书整理、研究课题组”重要成员,并且争先恐后地发表文章——其中不少人署名“斯坦因”,但他们与两次进入中亚的斯坦因确实毫无关系,只能说,名字纯属巧合。如果要他们改名,那么,剪羊毛的斯坦因、教堂敲钟人斯坦因、大学门卫斯坦因、依靠薄土豆皮为生的斯坦因、死刑犯斯坦因、刚满两岁对幼稚的**百思不得其解的斯坦因、已经在郊外公墓中静静地躺了十年、二十年的斯坦因、约特干那只被活剥后皮子上被脚印绿洲居民写了佉卢文《十四行诗》的名叫斯坦因的羊都得改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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