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姑


灵姑随改嫁的母亲来到排河南岸的一个小村子里。母女俩仿佛秋风中盘旋飘移的两片树叶,身不由己地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着陆。那年,她刚满十岁。

这是一个尚未分灶的传统大家庭。身为长子的继父同他的父母及几个兄弟还在一个大锅里抡马勺。转过年来,母亲为这个家庭又添了个女孩。灵姑隐隐约约地感到,爷爷奶奶的目光像锥子一样盯着她这个“带犊子”这种眼神有时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她多么希望自己变成妹妹,也能获得周围人怜爱的目光啊!

那年,村里办夜校。灵姑眼巴巴地望着一群上学的大姑娘说说笑笑地从她家门口经过,心里痒痒的。一次,实在憋不住了,就追过去拽着她们的衣角央求捎着她念书,她们起初以为这孩子闹着玩儿,便逗她:“去家里偷点儿煤油,就带你去。”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农村,还不知道什么叫电灯,夜校的学生每人端一盏光如豌豆的煤油灯照明。信以为真的她拿挺主意,小心翼翼地躲过爷爷奶奶的视线,做贼一样地倒了些煤油,终于也能坐在这帮十八九岁的大姐姐中间听老师讲课了。夜色下的教室里,那么多颗闪光的豌豆,让灵姑觉得自己置身于漫天星斗之间。老师讲的那些知识如一股清亮亮的小溪流过她干渴就要冒烟儿的心田,像阳光铺满她前面挤满浓雾的道路,这个看惯了冷眼的小女孩内心深处升起了一丝展翅欲飞的冲动和如获至宝的喜悦。

老师非常喜欢这个半路上插一杠子的十二三岁的小学生,问她愿意上学读书吗?她很干脆地嗯着。于是老师出面跟家长做工作,一向讨厌先斩后奏的爷爷破天荒地点了头。灵姑这回可以正大光明地拿着旧粗布片子,包着蓝皮红格的老帐本子,每天像小鸟一样飞到学校,高声大嗓地读起书来。上学真好,夜里她常常搂着书包睡着,生怕别人给抢了去,幻想着能去城里读中学,有时竟在梦里咯咯地乐醒。

一天,四叔见她上学耽误打猪草,饿得圈里的猪吱吱直叫,就气呼呼地夺过灵姑手里心肝宝贝似的书本,几把就撕成了碎片,全然不理会灵姑的苦苦哀求。老师闻讯后,把四叔批评了一顿,他也觉得短理,就没再跳出来干涉。老师又让两个同学把灵姑喊到学校,还把自己的教科书送给她,感激得她忙不迭地给这个热心的知识传播者鞠了一躬。过了些日子,她又升到邻村读高小,每天要往返十多里的土路,脚步轻快的她一点不觉得累,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读书机会,如饥似渴地吸吮着知识的乳汁。然而,不幸就像吐着红信儿的蛇,悄无声息地向她袭来。

原来,已经二十大几的四叔,因家里穷得叮当响,又摊上一个有了就吃、没了捱着的老爹,还没哪个姑娘肯嫁给他,就生了闯关外混事由的心。那时,社员们都被拢到生产队里,听着击打铁钟的声音起早贪黑大帮轰似的下地干活,若做个小生意或闯关外比做贼养汉也光彩不哪儿去。去人民公社开外出证明意料之中地碰了钉子,怎么办?水路不通走旱路,他像一头急于逃出铁笼的困兽,异想天开地买了块肥皂私刻了一枚公章,制了一份假证明。由于“人”字那一撇刻得太长,事情败露,破了蛋窝,这种只有在戏剧中才出现的荒唐行为害得他蹲大狱不说,灵姑也被扣上了犯罪分子侄女的帽子,紧接着就是被勒令退学。灵姑伤心极了,不得不收起心爱的书本,到生产队里挣工分,有时还受差派,不情愿地到监狱去探望那位曾经阻挠她念书而今又牵连她退学的四叔。

从那时起,下地干活、操持家务,小小的灵姑挑起了与年龄不相称的重担。她家磨面要靠人力推那笨重的石磨。在生产队干完活,还得和瘦弱多病的母亲抱着棍子围着磨台转,这活儿又脏又累。一盘磨推下来,两条重似千斤的腿,几百次画着一个同心圆,停下来的时候,脑子里还在嗡嗡地转。两个婶子看着娘俩喘得像牛一样地劳动着,她们也不闲着,这个给公公扇扇子,那个给婆婆擦汗,仿佛天底下就数她俩孝顺似的。小小年纪的灵姑愤愤不平,壮了壮胆在爷爷耳边争理:“婶子们户口还在娘家,队里不分口粮,这么一大家子人,粮食哪够吃的呀?”爷爷不爱听,总变着法子袒护:“娶得起媳妇管得起饭,养得起猪垒得起圈。”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到两个婶子的耳朵里,自然恨灵姑恨得牙根儿疼。

每次磨完面,母女俩都累得衣服上拧出水来,那两个细皮嫩肉的婶子却在树荫下张家长李家短地嚼舌头。好几次,脚下绊蒜的母亲,跌倒在磨道上。灵姑心疼地眼泪遮住了视线,同爷爷说了两回,老头子也没搭理这个茬儿。没有谁来帮一把,总不能让这抱着棍子推磨的苦差事,要了我们娘俩的命吧!实实在在挺不住了,才和母亲脱开小磨屋,不再受死累。爷爷暗暗把这笔帐记在灵姑的头上,又不好指使两个婶子,没有谁肯到磨屋里碰一下磨棍。就这样,全家吃了半年麦粒饭,后来邻村置了电磨,才结束了这个庄户人家咔嚓咔嚓吃麦粒饭的历史。

有一次,妹妹调皮地在灵姑的背后嚷:“窗户棂子。”这个含着乳名的谐音外号,让灵姑听了很生气,装做没听见。得寸进尺的妹妹掂起脚尖凑到灵姑耳朵上,大喊:“窗户棂子。”也赶上小孩子嗓门儿尖,又是个冷不防,震得她耳膜要撕裂,脑袋天旋地转,头发根儿都竖起来了,撩起她一股无名的怒火,她本想狠狠地教训一下占惯了上码的小妹妹,但出手时却软了,念及一奶同胞,余怒未消的她只是用脚踢了一下,妹妹就顺势摔在地上。灵姑哪里会预料到,方才这轻轻一踢,险些把自己踢进了鬼门关。

小孩子逗轻了乐,逗重了哭,沾个毛儿就赖个秃儿。妹妹蝎蜇狗咬似的哭着去告状,爷爷冲到院子里,象被碰了心尖子,厉声责问:“为什么打她?”灵姑理直气壮:“她骂我!”老头子吹胡子噔眼:“她骂你,你就打她?”灵姑钉嘴铁舌:“对,她骂我,我就打她!”“你个死丫头子,还敢犟嘴,”爷爷手里的竹杖带着呜呜的风声打在灵姑的后腰上。这个老头儿在大家族里那也是说一不二的主儿,吐口唾沫落在地上也是个钉儿。老爹要是咳漱几声,在几个儿子的耳朵里,好比听到“轰隆隆”几声雷鸣。扎着小辫的灵姑,既不是这家的血脉,又不是能传宗接代的男儿,此前,先斩后奏偷着上夜校、跑出磨屋不推磨、一句不让地顶嘴,这三条罪状怎不惹得爷爷青筋暴跳。继父是个孝子,心里想护着灵姑,当面又不敢顶撞老爹,还怕灵姑再挨揍,急得她只好叫她快跑,灵姑竟然站在那里像钉在地上的一样不肯逃走。两个婶子也不给上好话,在一旁煽风点火:“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爷爷的竹杖雨点儿般地打将下来,灵姑痛得呲牙咧嘴,仍倔强地站着纹丝不动。街房邻居也觉得不对劲就过来解劝,爷爷还一口一个“搅和星”地骂着不肯停手。谁又能驳这个家族长的金面替小丫头说句公道话呢?说不出来道不出来的母亲眼瞅着女儿被这个故作老态龙钟以期躲避大跃进劳动的公爹拷打,心疼得在一旁直掉泪,实在没别的办法了“咕噔,”跪到公爹面前央求,老头子睬也不睬,直到打累了,才气哼哼地拎着竹杖踱进屋。灵姑一个泪瓣儿也没掉,看着还在地上跪着流泪的母亲,忽然感到莫大的屈辱和无助,仿佛人生走进了死胡同,四下瞅了瞅,一眼看见房东的那口水井,抬身疯跑过去,一闭眼跳了下去。她被捞了上来,后腰的伤口和衣服沾在一起,撕也撕不开,最后不得不用剪子绞。这种求生不成、欲死不能的感觉,像阴云一样笼罩在她的四周,憋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哇?她咬了咬牙,既然阎王爷不收我这个苦孩子,我就不甘心总这样活着。    二

十七岁那年的腊月,她头顶着红盖头,被搀进苇席围成的大马车的车厢里,耳边响起唢呐鸣奏的悠扬的“百鸟朝凤”一路颠簸地嫁到了十五里外的东乡。女孩子出嫁,要面对新的生活,走进新的家庭,灵姑盼望能由此而走出童年的阴影,过上男耕女织、相夫教子的自由日子。谁知到了婆家,她的美好憧憬顿时烟消云散。明明说丈夫二十岁,实打实地瞒了她八岁;提亲时许给五间青砖大瓦房,可过门后留给她的只有厢房;说好了就公婆两位老人,炕上却还躺着生病的爷爷。这些让她心里凉了一半截,恨不得找到那个说瞎话的媒婆,呸她一脸唾沫星子。

公婆原本没落地主,虽说老黄历掀不得了,但身不动、膀不摇的臭架子倒没撂下,新来乍到的灵姑恰恰顶了丫鬟的缺。别人吃金黄喷香的棒子饼子,她只能啃红高粱面的,这玩意儿粗皮拉草,沾牙时倒有一丝甜味,吃到肚里拉不出屎来,还只让吃半饱,多吃一口就像剜了婆婆的心头肉,饿得她眼前冒金星。回娘家的头一宗事,就是摘外间屋里的饼子筐子,那时家家户户房梁上吊一木钩,挂着饼子筐子。看着灵姑狼吞虎咽的样子,母亲躲到院子里深深地叹息。

那一次,妹妹随姐姐去了灵姑的婆家,婆婆舀了一碗白面做了小葱馅的饺子,全家陪着妹妹,惟独让灵姑一个人吃锅帮贴的谷面子饼子,灵姑有点吃不下去,就端起油瓶点在臭豆腐上两滴香油。婆婆在一旁念话儿听:“这是吃得城市的饭哪!”公公觉得过意不去,吩咐儿媳自己盛碗饺子汤喝。妹妹看在眼里,心疼得眼圈红了,连最得味的小葱馅饺子也咽不下去,原来姐姐在婆家就享这样的福啊!

灵姑出嫁后,仍然惦念那受苦受累的母亲。琢磨了很久的她,回门时瞒着继父,请来了村里的大队长和支部书记给分家,爷爷奶奶、叔叔婶婶措手不及,一下子没了主张,全懵了。当着村干部的面儿,灵姑直截了当地问爷爷:“你们跟着谁过?”爷爷奶奶嘀咕了半天:“跟你婶婶。”爷爷奶奶的口粮给了婶婶。再也不让母亲受这没边的罪了,灵姑像一株拱破硬土的小草,终于钻出芽来,舒展着囚禁的都有些伸不开的叶子,尽情地呼吸着阳光下的新鲜空气。姜终归还是老的辣,爷爷奶奶向着婶婶,过了几天又说不习惯,非要随大儿子过。两张嘴倒是捎来吃饭了,口粮还是留给了婶婶,她们不干活,也不能把人家饿死啊?这次分家,虽说爷爷奶奶耍了个小心眼,让婶婶们沾了点便宜,但这个大家庭也确实领教了灵姑的厉害。

像一件旧褂子毁做了一条裤,母亲命运总算有了些许改变,但她自己仍在痛苦的边沿上挣扎。



婆婆是在老礼儿的熏陶下裹着小脚长大的,自然对灵姑的一举一动看不惯,絮絮叨叨地挑眼拨刺。灵姑本是个爽朗的人,有时开怀大笑,婆婆见了,少不了在一旁训教:“抿嘴一笑、笑不露齿、笑不出声,才是妇道人家的本分。”还念念有词地说:“多年的大道走成河,多年的媳妇熬成婆

当媳妇哪有不吃苦受罪的,我婆婆就是这样待我的。”灵姑想:老猫尿房檐,辈辈往下传,等我当了婆婆,一定要善待儿媳妇。

灵姑的丈夫在外工作,她一人住在厢房里,这里面又窄又脏,冬天如冰窖,夏天似火盆。公婆的身体其实还硬朗,也摆谱装大瓣蒜,脏衣服脱下来扔给灵姑,就连穿了不知多久熏得脑仁疼、辩不清颜色的粗布裤衩子,也摁到儿媳的盆里。还要让她早晚两问安,拿尿盆、洗脚,夏天扇扇子,冬天掖被角,伺候入睡了才能离去。好象赁来的媳妇不用白不用,真应了那句老话: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任你骑来任你打。丈夫不在家时,她独对孤灯,暗自神伤。

说起丈夫,人长得挺少相,白白净净,在外人眼里,脾气温和,活脱脱地一个大姑娘。由于工作踏实,家庭成分不好的他竟入了党,又很孝顺。摊上这么个丈夫,也该心满意足了吧?

有的人像西瓜一样,总把阳面呈现给外界,让人品味起来瓤沙汁甜,而阴面却味苦色暗。丈夫的吝啬、顽固、冷漠、封建,恰恰让灵姑见识了个够。每月的六十多块钱的工资,还像没娶媳妇一样,原封不动地交给母亲。灵姑面临看婆婆脸色、手心朝上的日子,丈夫根本不会在背前面后给妻子零花钱。那天,灵姑无奈主动讨要,丈夫吭哧了半天才挖心剜肺似的掏出两块钱来,气得她把钱扔到炕上,担心母亲发现,丈夫又惊慌失措地塞进口袋。丈夫还要灵姑盛到碗里、递到手里,早饭时,他一碗饭吃得见了底,顺手让灵姑盛饭。当时孩子在灵姑怀里叼着奶头正哭耍,心里长草的她赌气地说:“锅台在你身后,你没长着手啊?”灵姑的抢白,让丈夫在父母面前有点下不来台,他恼怒地吼道:“娶媳妇就是伺候人的。”灵姑强压屈辱,给这个在外有个好名声的公家人盛饭。丈夫在浓郁孝道的树盖下,很难让夫妻情这棵小草在他的脚下钻出土,更别说开花了,对妻子的苦处毫不体谅,灵姑背地里倒苦水,他要么不吱声,要么就站在母亲一边指责灵姑,休想从他嘴里吐出一句消气破火的话。这日,丈夫听急了,用鸡毛掸子打了灵姑一下,忍无可忍的灵姑跳下炕追打,不凑巧,被婆婆瞅了个满眼:“你怎么那么凶呀?”面对婆婆的兴师问罪,灵姑心头火起,对道:“你儿先动手惹得。”婆婆不依不饶:“我只看见你打人,真是无法无天了。”差点气破了肚子的灵姑,抱着孩子一挺正西回了娘家。

灵姑在娘家找了一处闲房住下,丈夫也接三差五地赶来。那时电磨只有邻村有,娘家村上舍不得花钱,有时还抱着棍子推磨,几个月大的孩子哇哇直哭,灵姑就把孩子放到磨棍上,一手揽着孩子,一手吃力地推磨,粘手的孩子就这样跟着大人一圈一圈地转,磨道上洒满了灵姑的汗水和孩子的泪水,摞了不知多少层步履艰难的脚印。丈夫闲着也不搭手,灵姑招呼他帮忙,丈夫说他是丈人门口的贵客。不动手没人怪他,把哭闹的孩子送他怀里,他还是说嘛也不接。累得死鼻子汗流的灵姑窝了一肚子火,做了贴饼子煮红薯的晚饭,丈夫插嘴就吃,灵姑气不打一处来,劈头夺过他手里的饭碗:“你不干活儿,倒有脸吃饭,这一口也没你吃的!”丈夫像一匹被夺走了嘴边猎物的狼,激怒了,把灵姑打了个满脸花,顺着鼻子口喷血。天刚麻麻亮,灵姑就跑到了娘家,丈夫抱着孩子追过来“咕噔”给灵姑下了跪,乞求大家原谅。“离婚”伤透了心的灵姑牙缝里蹦出这两个埋藏在内心深处很久的字眼。这两个字,宛如一记闷雷,把婆家的面子大厦轰然击坍。这话还没落地儿,说合的走马灯似的一拨儿顶一拨儿,还搬来娘家村的大队干部。这么些嘴说合,灵姑也想:女人出一家进一家不容易,何况还带着个孩子。可好马不吃回头草,决不能再像母亲那样过着任人指使逆来顺受的生活了。

她痛下决心,就是八抬大轿来抬,也决不再踏东乡半步。



她跑到乡政府要扯离婚证,卫生院的大夫愿意给这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苦命女人做证。没料到,丈夫一个当干部的亲戚,早在乡里垫了话儿,灵姑找了十多趟,只得到“骂街就得挨打,不能离婚”的答复。乡里这条路被卡死了,横下一条心的灵姑径直告到法院。一个月后,法院调解她与丈夫离婚,孩子暂随她生活。哪个月领个七八张“大团结”的丈夫不同意承担每月七块钱的抚养费,降到三元也不认头。灵姑心里话:不给孩子抚养费不要紧,有你这鸡蛋也打卤子,没你这鸡蛋也照样过初伏(按当地风俗,过初伏是要吃面条)。灵姑放弃了替孩子讨要生活费的权利。丈夫又杀了个回马枪,横竖地让孩子跟着他。但孩子尚在哺乳期,灵姑又把孩子当成命根子,抚养孩子的权利最终还是落在灵姑的名下。

离婚之后,说媒的又踢破了门槛,本村的、邻村的、南乡的、北乡的,灵姑的头摇得像拨榔鼓似的,仿佛每一次提媒,都往她受伤的心头洒一把盐。就那么个大闺女脾气的,差一点把我打死,再要碰上个厉害茬,还活不活啊!她打定主意终身不嫁,一门心思抚育孩子,盼着孩子长大成人,给自己养老送终。就这样,院里的树绿了又黄,窗外的花开了又谢,娘俩相依为命过了好几个年头,转眼怀里的婴儿长成满跑满颠、聪明活泼的小男孩了。有人劝她:“孩子那么大了,以后上学让他姓什么,你们娘俩住那儿呢?”灵姑想想倒是这个理儿,在娘家门口住确实不容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儿,就连这脚下的方寸地也只允许暂时落脚,况且当初她硬主着分家,早把娘家人得罪透了。思前想后,灵姑打消了永不嫁人的念头,看来真的要改变初衷,为了孩子,再成个家了!

正巧,有个从东北串亲回来的本村老汉,打听到灵姑的小家要撑不住,愿介绍她去东北。当时,男方的穷富丑俊根本不在灵姑考虑的主要范围,能不能把孩子当亲生自养的那么疼才是这个当娘的嫁人最最要紧的条件。两地一通气儿,东北那头儿死活愿意,灵姑头脑中升腾起一股闯东北的豪气,一定要过出个样儿来,再踏这方泥土。就要离别这个生活了这么些年的小村子了,很难再听到排河那夹杂着蛙噪哗哗啦拉的流水声,再也见不到田野里沟边野兔箭头般奔走的影子,她还真有点舍不得,尽管当初童年的她记不清从何处而来,更不知故乡在何方。临行前,望着银丝飘拂、掩巾而泣的母亲,灵姑禁不住两行清泪顺颊而落,在干硬的泥土上化做点点湿润。这是一种怎样的人生巧合啊,当初,母亲携着童年的她随风而来,而今她又背着儿子登车而去,只是今天的她扮演了当年母亲的角色,当年牵着母亲手的她不就是背后倚肩而睡的儿子吗?在踏上列车的一刹那,她在心底呼喊:母亲、小村,我还要回来!几天几夜的北行,眼前终于来到五千里外的内蒙古,在中国版图雄鸡的冠子处,做了一位林场工人的妻子。

冰天雪地的北国啊,你能让身心疲惫、远途而来的灵姑,感受到异乡自由而美好的生活吗?



内蒙古的寒冷非是中原的冬天所能比拟的,天空中的冷气压得炊烟只能贴着地皮齐着房檐游荡漂移,像浓雾一样弥漫着。屋里水缸边沾了点水的舀子底儿,眨眼成了糖葫芦蘸的冰糖薄片,粘在那儿像焊上的一样结实。弱小的儿子受不了这远距离的温差气候,患上了肝炎,当父亲的见孩子病得厉害,夜里经常深一脚浅一脚地背着去医院,第二天双眼熬得通红还得去上班。三口人吃一个人的定量,日子过得挺紧巴。这个贫寒的小家不自觉地透着丝丝亲情的甜味。

不久,灵姑又怀上了孩子,那时食品凭票供应,为了准备坐月子用来补养的鸡蛋,灵姑与丈夫单位的三个同事结伴坐火车去外地采买。回来的途中,大雨涟涟,山洪爆发,火车路过一座桥时,汽笛野兽般地嘶叫,忽然“吱”的一声停了下来。惊魂未定的乘客猜想火车可能轧了人,纷纷走出车门看个究竟,但见列车尾部的木桥连根被奔涌咆哮的山洪卷走了,真是鬼门关上走一遭。吓得人们目瞪口呆,顺着脊梁沟冒凉气,心怦怦地跳成了一个儿。刚才再慢一点,满车的人都得一个不剩掉到山涧淹进洪水见阎王去。灵姑的手僵在那里,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扶着肚子,暗念:孩儿啊,有娘在,你不要害怕,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好好地呆着吧!

儿子的肝炎又厉害了,灵姑送孩子去很远的地方治疗。正值文革的热闹林儿,戴着红袖标穿着绿军装的造反派,革命革得连医院病房里的电灯电线也不放过,统统捋了去。太阳落山后,给儿子观察输液进度只好点着蜡头。医生见腆着个大肚子的灵姑跑前跑后,关切地问:“大概快生了,来,我给你测测预产期。”医生诊断后警告:“胎儿已进骨盆了,赶紧住院吧!”灵姑不加思索地谢绝:“小鞋小袄都没在手底下,孩子又输液,还是麻烦你开点药吧,我赶紧回去。”大夫担心孩子生在车上,灵姑也顾不得这些,心急火燎地办完出院手续。就这样,前面挺着个大肚子,后面背着有些肝腹水的儿子,左手提着暖壶,右胳膊挎着衣物,像一个难民去挤夜车。列车员把灵姑扶上车,正赶上查票的来了,让补票,灵姑腾不出手来掏钱,见这么个状态的妇女,人家动了恻隐之心,不再要票了。在列车拐弯时,列车员叮嘱大家赶快低头,挤得透不过气来的灵姑不知缘故,也下意识地弯了弯腰,刚想抬头,几颗飞来的零星子弹呼啸着射穿玻璃,又从另一端飞了过去,满车的旅客乱成一锅粥,片刻才平静下来。车开出三站地,灵姑的肚子疼得难受,心里话:孩儿啊,刚才的子弹吓着你了吧?再在娘肚子里忍一忍,这可不是你出生的地儿呀!到了四站地,灵姑费劲巴力地下了车,终于到家了。鸡叫三遍的时候,伴着东方微明的曙光,跟随母亲受尽颠簸、经历死亡之旅的女儿,把脆生生的哭声送给寂静的黎明,在这温暖的小屋里环绕。而这时,累得浑身散架的灵姑望着襁褓里欢唱的女儿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一点精神,美美地进入了梦乡。

儿子的肝炎越来越不好治了,女儿才来到这个世界上三十八天,灵姑就揣着女儿、背着儿子赶到天津传染病医院。十来天的良好护理和精心治疗,儿子彻底摆脱了病魔的纠缠,变成了一个健康的孩子。那才出满月的女儿受不了长时间的颠簸与风寒,为了哥哥的健康差点儿搭上小命。不能不承认,为了儿子的安危,灵姑或多或少地忽视女儿的存在,当时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这盏生命之灯被大风吹灭。

大儿子转眼蹿成小小少年,女儿也四岁了,小儿子又在这个贫寒的家庭闪亮登场,哇哇的哭声是他的出生宣言。灵姑的心揪得更紧了,一个孩子穷三年呀!再供养孩子上学,五口之家的日常开销,单靠七级工的丈夫一百二十元的工资,是应付不了的。灵姑舍得出汗,自己掘了几分闲地,种上土豆,不争气的土豆也只能长到乒乓球般大小。还垒了猪圈,买来猪崽儿来喂,天气冷,猪光吃食不上肉,三年也只喂出两头肥猪。孩子们好几个中秋节没尝到一块月过了,人家送来的罐头也舍不得动,再有个娘生日孩满月的就着榔头砸坷拉给送过去。烟瘾忒大的丈夫,也舍不得买包烟吸。孩子多东西少,灵姑买来两袋奶粉和几个苹果,沏开奶粉,切开苹果,三个孩子分份儿。女儿总嘟嘟囔囔地怪妈妈偏心眼儿,灵姑听了心里不是滋味,分辨道:“孩儿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十个手指头咬咬哪个都疼,可你哥不是有肝炎的病根儿吗?”女儿嫌苹果小,不吃,被灵姑故意抢了填在嘴里,害得女儿不光大块的争不到,连小块的也摸不着,以后就不再挑三拣四了。为了不让孩子们晚上写功课打盹儿,灵姑就做针线活儿在一旁陪着。娘几个就这样,在灯底下用功,谁也不说话。看看孩子们实在困得受不了,灵姑便提起自己失学的事来,告诫他们要珍惜学习的大好时机:“今天的事今天做,过了今天就永远失去今天了,只能是明天了。”

后来,孩子们上中学了,离家一百多里。她让这些没出过远门的小鸟甭想家,每两周回家来一次就可以了,省了路费歇了脑子多好啊!周末,女儿的同学都回家了,诺大的集体宿舍,只剩下她孤单单的一人。外面的夜风呼呼地嚎,仿佛恶鬼叫门,她害怕极了。同学都怀疑她是不是摊上了后妈。女儿回家说起这事,灵姑鼻子酸酸的,儿行千里母担忧,当娘的何尝不想去学校看看,别冻着,别饿着,别累着,宝啊肉地呵护他们。灵姑深知,孩子们长大了,不能总搂在襁褓里,这些小鸟要飞出巢,去经受风雨的锤炼。令灵姑欣慰的是,三个儿女先后迈进了大学的校门,了却她望子成龙盼女成凤的夙愿,总算等到了这一天。当年,吃四叔的瓜落儿 ,上不了中学,留下了她终身的遗憾。今天,她的升学梦想、人生追求,在儿女身上得到了延续和升华,尽管为此她付出了半生的心血。

丈夫老实,所在单位不分给房子,领导的理由倒冠冕堂皇,你家三个孩子都上大学了,用不着。灵姑懒得跟单位的头头理论,直接找到局机关去说理:“我家为国家培养了三个人才,今天不是来请功的,可我家确实需要房子呀!”领导思忖了再三,不知是真的没有房子,还是给告状的灵姑小鞋儿穿,最后研究来研究去,把一座没人敢住的凶宅分给她。原来,学校的一个年轻的女管理员被勒死在这房子里,蹊跷的是这桩案子发生时,桌上的一万多块钱分文未动,至今仍未破案。灵姑有时只身一人住在这所三铺炕的宽房大屋里,一点也不觉得凶险,串门的邻居说一进来就觉得头皮子发麻腿打颤,灵姑听了哈哈大笑,仿佛房子上了保险似的,大概连小偷也不敢光顾。

那一年,灵姑经血不止,身子虚得头晕目眩,医院的化验单上写着“子宫瘤”本想在当地就医,可附近医院里连三并四地治死了好几个病号。灵姑瞒着顺路上学的大儿子,让丈夫在家照料两个孩子、喂猪看家,揣着五百元钱上路。她打发儿子登上火车,自己只身奔天津。别的病友陪床的前呼后拥打狼似的好几个,她倒清净,阴天一个人儿,晴天多个影儿。打针时,她不动声色地跟大夫谈判:“我这两个屁股,得一边一针地打,这叫没偏没向、公平负担,再说痛起来也不会偏沉。”一句还有些朴素辩证法味道的话,笑得大夫和病友前仰后合,鼻涕乱飞。渐渐地,大家喜欢上了这个来自塞北、开朗健谈的“独行侠”输了半个月的消炎液,吃了十五天的消炎药,才轮到灵姑给动手术。术前通知单需家属签字,这下没了辙,没人签字,就是打死医生他也不敢给做手术。灵姑只好让前来探病的表妹代签。从上午八时进的手术室,血压是挺标准的70——110,下午一点推出手术室,血压仍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等她苏醒过来,已经是晚八点的时间了,她睡了整整一个对时,病友们都哭了。大夫让她多喝水,她担心上厕所不喝,嘴唇干的裂了很多口子,她就拿病友给买来的橘子瓣儿一遍一遍地抹湿嘴唇,需要大便了,她按着缝了十八针的刀口,忍着痔疮发作的奇痒,艰难地穿过走廊去厕所。两个女病友追来,心疼地说:“你解到病房里,我们给你端,伤口还嫩着哪能出屋呢?亲人没在身边,就把我们当成亲人吧!”几个病友,给了术后卧床、行动艰难的灵姑不少帮助,让身在异乡的她心中时不时地滚动着股股暖流。灵姑一下子成了病友学习的模范,院长称她是建院四十一年来最坚强的患者。出了点小名的灵姑,还应邀去给那些紧张得要命而延误手术的患者,做心理减压工作。刀口基本愈合了,踏上了北去的列车的一刹那,灵姑回头看了看身后这座陌生的城市,尽管医生的妙手送给她不能用金钱衡量的健康,尽管萍水相逢的病友让她感受到人间的缕缕真情,独骑千里、孤舟奔波的她,还是感到了孤单与凄凉。大儿子从学校回来,没有像往常那样见到母亲接站的身影,后来才知道母亲孤身一人去了天津,做那么大的手术,怕影响他学习,在路上始终未吐露半字。一想到生儿养女、操心受累的母亲,在开刀破腹的生命关头,身边竟没有一个亲儿热女侍侯,想象不到母亲如何忍受种种痛苦,此时的他,真是双目如着狼牙箭、丹心遍插雁翎刀。灵姑刚一下车,接站的儿子大步流星迎过来,一把搂住面色虚弱、风尘仆仆的母亲,心疼得放声大哭。

真是母子连心呀!瞧着曾经砖一样大小的儿子,出落成肩宽背厚的男子汉,如今伤心得如同泪人,灵姑的心里也好似打碎了五味瓶,既为儿子长大、心思反哺而喜悦,又为人生不幸、命运多灾而哀伤。



时间过的飞快,大儿子眨眼拿到了大学毕业证。为了他日后的出路,灵姑打点门子、疏通关系,在石家庄给儿子谋到了一份好差事。“唉!看来我要失去哥哥,您要失掉儿子啦!”灵姑本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女儿,让她也替哥哥高兴,但一句没头没脸的感慨在一向懂事的女儿口中飘出,让灵姑很生气。刚才还心花怒放的她,不由得沉下了脸,怒冲冲地质问:“你说的这是那里的话呀?”女儿见自己的怪话惹恼了母亲,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地说:“在老家读中学时,随东乡的一个同学到她家去玩,在墙上镶满相片的镜子里,奇怪地发现了一张小小子光屁股的照片,跟咱家的那张一模一样。”听到东乡和照片,灵姑的心立刻抽紧了,像变魔术的被人识破那么慌张。“我当时没言语,可心里总嘀咕。后来,喜欢刨根问底的我,就问当老师的叔伯姨,打听出了实情。让哥哥去河北,这不等于往他生父的家门口上送吗?人家父子团聚了,您没处买后悔药去!”女儿的一番话,让灵姑心不净,儿子大了,还能像母亲手里挣不脱的风筝吗?儿子倒挺自觉,从来也不提这一层,可她觉得这事儿像一团厚硬的牛皮纸里裹住的火苗,总有一天会冒出烟来。给儿子收拾房间,她好奇地拉开抽屉,一封拆阅的来信倏地闯入眼帘,怕什么来什么,身在石家庄的灵姑见到前夫和儿子通信,如遭五雷轰顶,浑身冰凉,静了静心神,没有发作。晚上,看电视的儿子借剧情发感慨:“那个母亲怎么可以为了自己,让儿女失去完整的家庭呢?”灵姑听出话中有话,也借题发挥:“支撑那个人心都在井拔凉水里泡久了的家庭,只会落得自己当马牛,儿女受洋罪。”母子俩舌剑唇枪暗自较劲,谁也没有捅破这层窗棂纸。灵姑气不打一处来,前夫分明就是没打一枪一炮从峨眉山上跑下来与苦战八年的她争抢胜利果实,当初,每月三块钱的生活费都蹦不出来,等我苦巴苦结地供养儿子读了大学长了出息,倒好意思腆着个脸认儿子了。她没有公开卡断儿子认生父,也没吐支持他们团聚的口。儿子从别的渠道了解了事实真相,体悟到母亲当年的处境而做出的选择,就渐渐地和这个虽恋骨血却不尽父爱的人疏远了。灵姑费尽心思给儿子张罗了一个对象,那是个从小没有娘的姑娘,苦孩子知道过日子。灵姑当上婆婆的美乎劲还没有完全消失,孙女就像一个喜欢落泪的小天使扇着翅膀飞进这个双职工的家庭。白天,儿子媳妇都上班,灵姑在家里帮着看孩子。一次,孩子饿得哇哇直哭,灵姑就抱着去找儿媳喂奶,在同一个院子的另一端,爬上四楼,费劲巴力地找到儿媳。在办公室与同事们说得唾沫星子乱飞的儿媳,见婆婆抱着女儿来,脸唰地晴转多云,仿佛遇到了上门乞讨的花子,生生地说:“这是工作时间,再说喂奶勤了也保不住身条。”大概在儿媳的眼里,灵姑成了多事的人,人家虽说有个吃奶的孩子,可小乳罩勒着,心思比未出阁的大闺女还嫩,哺乳的天职毁坏着清高和空灵。灵姑的火腾地窜上脑门,也没留客气:“当母亲的要都想保身条,那孩子们还不都饿成人干儿呀!”本来很风趣的话语,在这个茬口上,只能让婆媳关系越走越生,就如同一瓶本来浓厚情谊的酒,喝着喝着抡起来开了对方的脑袋。看孩子可不是个轻松活,一会拉一会尿,一会哭一会闹,大人跟着揪心着急。儿媳下班后,跟个大少奶奶似的,屁股一歪坐在沙发上,磕瓜子喝茶水看电视,厨房里忙得满头大汗的灵姑,根本入不了她高雅的视野,更企求不到人家动“助一臂之力”的凡心。衣服也换的勤,三两天就攒一堆泡一盆,看那架势就像工头派活儿,先支你眼皮,一不小心,不绊你个跟头才怪呢!看你给洗不洗。一种久违的屈辱忽地爬上心头,回想起这大半生磕磕绊绊,当媳妇时低眉顺眼,熬成了婆婆了反被骑在头上,这门亲事还是自己费尽心思手把手地挑的,这真是对自己的莫大讽刺呀!

女儿分配到当地的一所中学教书,那时的女大学生可谓凤毛麟角,娶个女大学生强似与亚洲小姐携手走上红地毯,不象时下本科文凭漫天飞,捞不到硕士之类的就妄称文化人。两个校长做媒,把她介绍给这座城市一把手的儿子,小伙子给未来的岳母捎来两条“牡丹”高级香烟。灵姑觉得,这个生活在高级干部家庭的小伙子,连最起码的见人起坐点烟倒水的礼仪都不懂。小伙子表态:“为了女朋友,我可以从零学起。”灵姑跟女儿推心置腹地砸实在:“两家的肩膀头太不一样高了,咱攀不得这样的门庭,再说,你是凭真本事考出来的,穷也不会生根,富了更不会生芽。”女儿暗暗佩服这个没上几年学的母亲,说出话来有一点哲贤的理儿,那就是她也喜欢的一句诗“自古雄才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找了个合适的机会,婉言拒绝了这门亲事。好在平安无事,人家大概也懂得十媒九空的道理,没给打个苍蝇吃,这才是共产党的领导干部呢,那水浒传上的高衙内与此君可不能相提并论。女儿的同事纳闷:“倒要见识你妈是个咋样的老太太?那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主儿。”后来,一个聪颖的刚走出大学门口的农家子弟,做了灵姑的乘龙快婿。处了几年,小伙子的父母让灵姑的女儿捎过话来,说明年没春,是寡妇年,想今年结婚。灵姑不以为然地说:“你问一下对门寡居的大婶,是不是寡妇年结的婚,才失去男人的。先立业后成家,才有出息。你婆婆怕失去儿子,我还担心失去姑爷呢?”果然,婚期又推迟到来年。近来,从报纸上看到,那位差点儿结成儿女亲家的高官,在南方任了一届省委书记,又晋升到中央坐到了副国家级的显赫位子。灵姑试探女儿:“没享到这份荣华富贵,后悔了吗?怪妈了吗?”女儿摇了摇头,深情地望着妈妈:“我们这个光荣的人民教师与科级工商干部的幸福组合,生活的不也挺滋润吗?再说富贵自古如浮云,脚踏实地最根本,有哪个母亲不真心替女儿着想呢?”

最让灵姑操心的就是老疙瘩儿子了。爱打仗好惹祸,考试不及格,竟打起了用钢笔改分数的歪主意,还偷家里的钱。灵姑最见不得弄虚作假鸡鸣狗盗的德行,察觉后气得恨不得把这个让人不省心的东西拍成肉饼,顺手将炉子里烧红的铁钩晾了晾,烫在儿子的屁股上“嗤拉”冒起了白烟,散发着焦糊味儿,疼得儿子直蹦高。灵姑觉得手太重了,惩罚儿子怎么动起法西斯的酷刑呢!儿子长大了患感冒,去医院打针。医生跟他闲聊:“你屁股上做过手术是吧!”儿子跟人家解释:“哪呀,这是我妈给烫的。”灵姑想:亏得是亲娘,要是后娘,早被五花大绑挂着牌子游街了,可这也是恨铁不成钢啊!上中学的儿子,不知什么时候跟社会上不三不四的小青年搅到了一块,抽烟喝酒,惹是生非,就差杀人放火了,心里边哪里还顾的上学习呀!她伤透了脑筋,再不管,这孩子非得喂了狗,就苦口婆心地善念严管,晚上不准出门,回家翻口袋,看装没装烟;进门闻嘴巴,看喝没喝酒:放学掏书包,看留没留作业。老天不负苦心人,小儿子在母亲刀压着脖似的督促下,强捏着鼻儿,野性化成学习的钻劲儿,这匹跑上正路的烈马,竟如灵姑所愿,高考时,衔来了一枚闪着金光的大学校徽。现在首都的一所学校任教,谈了个打工妹,俩人大吃二喝炒麻豆腐,分文也剩不下。掂量来掂量去,最后琢磨出一条道儿,把父亲的退休金挪他那儿去,结婚再和母亲要一大笔钱。灵姑跟他摊牌:“我和你爸,就靠这点养老金,给了你,叫我们喝西北风去?供养你们上学找工作,也剩不几个钱了。好汉不承祖业产,你哥姐结婚时我们分文没给,如今不也过得挺舒服吗?”

小儿子听了,羞得像一只怄不出蛋而憋红脸的母鸡,发誓要改掉花钱如流水、没了干瞪瞪眼的坏毛病,做一个不让母亲惦记、不让老人操心的男子汉。



几片镶着黄边儿有些发卷的树叶,从院外的椿树上飘飘悠悠落在地上,巨大的树冠探过来,把整个院子都遮成了凉棚,夕阳透过稀疏的枝叶,送过来斑斑驳驳的金色,灵姑的身体也像这株频遭风吹日晒雾锁雨淋的老树,一天天衰弱下来。这些年,倒是退了休的老伴在几个儿女间巡回照看他们的孩子,帮着操持家务。从老伴嘴里听得出,儿媳其实是个冷面热心个性极强的人,只不过与灵姑沟通的少,看淡了老人的辛勤,辜负了婆婆的苦心,她总是对当初处在冰点的婆媳关系,抱有一丝内疚和遗憾,因此对公公的到来敬重有加,就像粗心的小学生丢了做错了题的本子,逮住他这个新本子一路猛改。好吃的尽着公公吃,抢着做家务“爸爸”“爸爸”地喊干了口儿,跟亲生女儿不差样。在女儿家,女婿不让岳父多干活,还腾出空来,与老人促膝谈心,成了不折不扣的“翁婿忘年交”老伴回味起这些高兴事儿,听得灵姑既羡慕老伴饱尝了晚辈们的孝顺,又为晚辈们体谅老人而感到宽慰。他们也正是需要帮助的时候,毕竟是扯不断的一家人啊!

背井离乡的灵姑,这年又回到了母亲的身边。天寒地冻的季节,在炕梢头睡的继父,铺了四床狗皮褥子,她问为么不给母亲铺一床。继父说她在炕头上睡。其实炕头上也不暖和,灵姑只好为母亲买来电热毯,心里觉得继父眼里只有自己,母亲的冷暖根本与他无关。屋里生了跳蚤,继父花一块钱买来药粉,围着自己睡觉的地方撒,还说你母亲肉皮厚,不怕咬。灵姑一下子买来好几包,撒到母亲的四周,跳蚤也是软的欺负硬的怕,哪个地方药粉重就躲着点,哪个地方药粉淡先咬他几口。跳蚤虱子都跑到炕梢头开会去了。这回让继父饱尝了被跳蚤咬的苦头。夏天,她支起了蚊帐,继父夜里被蚊子咬得受不了,把头钻进来,灵姑轻轻地把蚊帐移开。天亮了被咬得浑身挠痒的继父不满地说:“你娘俩占了整个蚊帐,我钻进脑袋都不许。”灵姑一笑:“这就是不关心别人的人,品到的别人不关心的滋味。”一句话出口,继父听了哑口无言。点到为止,毕竟做了几十年的父女,继父平时有个头疼脑热的,灵姑站不下坐不下的,请大夫、熬汤药。每晚睡前,灵姑总在桌子上点着一盘蚊香,淡淡的香味映着星火萤光,在小屋里弥漫开来,讨厌的蚊子远去了。耳听得两位老人高高低低的鼾声,灵姑也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继父上厕所回来从不洗手,还时不时地搓脚上的脏泥,灵姑端来凉热适宜的洗脚水,继父却不领情,滴水不沾。夏天的食物容易变质,馒头有了馊味,掰开一拔,连着许多亮丝。没粮食吃饿怕了的继父,非还要热到锅里。灵姑怕他吃了生病,拾出来搁到锅台上,继父抢了又往锅里放,灵姑情急之下就把那几个馒头扔到院子里,土院子里刚泼了一盆水,干硬的馒头在泥地上滴溜溜打了几个滚儿,变成了黑驴粪球子。老人跑出去弯腰又捡了回来,边剥皮边唠叨:“败家子,扔了它,看你吃么?”怎么那么巧,邻村卖馒头的堵着门扯着嗓子吆喝,灵姑买来还冒着热气的白馒头。继父本想看灵姑的笑话,好让她往后别再乱扔东西,没想到让个卖馒头的给搅了,失望地叹道:“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呀!”老人过日子细的一分钱恨不得掰成八瓣儿花,逢村里的集日,挎着个竹篮,这瞧瞧摸了摸口袋,那问问摇了摇头,散集时,十之八九空着篮子。灵姑每个集日,都满篮子的采购果蔬,她调剂着饭桌上的菜肴,好让大半辈子靠咸菜碟子小酱碗维持生命的两位老人,享受到今天饭食的丰盛,天天如过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继父合上了阅尽人间冷暖、看透世态炎凉的双眼,走完了他八十多个勤俭而执着的春秋。

在继父的葬礼上,亲门近支想把丧事办得排场一些,让老人风风光光地走。灵姑泪眼婆娑地说:“如果是继父生病或用血,当女儿的就是砸锅买铁花破脑袋,也在所不惜。死者入棺、入土为安,这就是对亡灵的最大抚慰。再说母亲也那么大年纪了,更需要奉养,把钱都抖搂在继父的丧事上,老人在九泉之下能安心吗?”她顶着不孝的罪名儿把大操大办给横住了,尽管她问心无愧,自觉比那些活着不给吃不给花、死了扔钱买面子的“孝子”不差。女儿事后闻知姥爷的死讯,无限悲伤,掉了不少眼泪。寄来四百元钱,让“五七”给姥爷扎苦楼、金山银山、摇钱树,好让一分钱攥出汗来一辈子揪着心舍不得吃舍不得花的老人,在阴间痛痛快快过把富翁瘾,把阳间所有未了的心愿统统实现。灵姑明明知道这是活人的眼目,虽说白白扔钱,那可是千里之外的女儿对故去的姥爷真真浓浓的一片缅怀之情啊!

母亲的青光眼病犯了,她陪着去城里看病,当门家族的人都回家了。夜里母亲突发急病,医生建议赶紧做手术。六十岁的女儿背着八十岁的老母下楼,两腿打颤,难似搬山。签字时,灵姑心乱如麻,那么大岁数,禁得住手术的折腾吗?眼前也没个人商量,总不能眼睁睁让母亲痛死。拿定主意,如果老人在手术台上下不来,就叫辆火化车,抱着母亲的骨灰盒回家,谁爱骂我谁骂去。好在,一大早几个娘家人来探病,灵姑见来了救兵,总算有了主心骨。拆了药线,母亲的两眼能看见东西了,过了几天就出了院。灵姑与赶来的丈夫,陪着术后的老人,在这个百年土屋里生活。看着饭桌上母亲大口大口有滋有味地夹着菜吃着馒头,她心里乐开了花。每天早晨,还给煮一杯牛奶喝,老人菊花似的脸上,泛起了年轻时都未曾有过的红光,这棵秃了枝桠的老树,着了些亲情的雨露,竟抽出嫩绿的枝条来。



说起母亲,这个早年被花心的丈夫抛弃了的亲人,为糊口,不得不带着幼小的灵姑去当老妈子,侍侯一个国民党军官的姨太太,低三下四、受苦受累,临末了还被这个抽大烟的女人传染上了肺结核。刚来这个小村时,她还能提笔写封简短的书信,看懂整本的线装书。自从进了这个小院子,就再没走出多远,听公婆的训教,看丈夫的脸色,受妯娌的挤兑,遭岁月的折磨,如同一个被捋来的老奴,低声下气的活着。“母亲病重”“母亲病危”的两封加急电报,连着被公公藏了起来,母亲还蒙在鼓里,直到第三封“母亲病故”的电报拍来,才展示给早该知情的母亲看。远方的娘家,大概寻思自己的姑奶奶儿早已不在人世了,要不连珠炮似的三封电报连个三寸纸条也没换回呢!哪里会想的到就是抒发丧母的巨大悲痛也被锁定在村北苇子壕里这个荒凉而狭小的区域,母亲带着几张烧纸,冲着娘家的方向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这大概也是公公老大人的法外开恩吧!人啊,就是那么的烙过不翻个儿,光知道让媳妇孝敬公公婆婆,可媳妇也是人生父母养呀!她多么想在母亲的病榻前,喂一口药端一回屎;她多么想在母亲的坟头,磕一个头喊一声娘;她多么想在清明节,去扫一回墓燃一柱香。这一为人儿女的常情,在这个老家旧户里竟成了登天揽月的奢望,永远埋在不知反抗、不敢反抗、不会反抗的母亲心间。

那时,孩子们来信总忘不了问候姥爷。特别是女儿,提起在老家读中学时,鸡叫两遍的时候,姥爷就摸着黑做饭,生怕外孙女慌得吃不好。每周放学时,不会骑自行车的老人,步撵十几里早早地赶来接,用拐杖撅着书包,给她买包子吃,自己从怀里掏出捂得热乎乎从家里捎的饼子,狠狠心花一毛钱让饭店给烩汤喝。可孩子们对姥姥却只字不提,苦命的母亲俨然角落里一株被人忘记的无名小草,尽管她也曾带给人们一片绿意。只能由自己悉心照顾这个可悲可怜、吃苦受罪的亲娘,灵姑无奈地思忖。

与嚼黄连不悲、品蜂蜜不喜、遇见个耗子都下不了手打的母亲相比,灵姑却生就了一副天胆。十二岁那年去地里割草,一条土名唤做“草上飞”的蛇,吐着红信儿追人,长她两岁的伙伴吓得嘴唇发清、牙齿打颤,扔下镰跑出老远,过了一会,再来找镰,见灵姑像一尊佛立在那里,猜想可能被蛇吓傻了,却只见灵姑的腰里盘着刚才那条蛇,只是骇人的红信萎缩进嘴里,腹下被灵姑倒撸刺了,猛蛇眨眼变成了死绳儿,腰系长蛇的灵姑还真有点儿上山擒虎下海降龙的英雄气。上了岁数,灵姑养了几只鸡,炖排骨时常把骨沫儿喂它们,因此听到刀剁菜墩发出来有节奏的声响,鸡们就似听到开饭的号令,扇着翅膀带着小风聚过来争食。那天,一个串门的姐妹见炕角不平,掀开席子露出一条盘着好似牛粪拍子的蛇,以为眼看花了,揉了揉眼仔细一瞅,吓得跳下炕顾不地穿鞋就往外闯。灵姑抬手抄起蛇的尾巴像拎着一条绳子拎到外屋,几菜刀把蛇切成肉丁,鸡们闻声又来,把灵姑做得这道满汉全席上没有、家常便饭上不吃的“清剁蛇丁”佳肴抢了个净。还有一次,灵姑在院子里闲坐,忽然听到道南的叔伯兄弟大呼小叫,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就三步并做两步走到跟前,让她扫兴的是,房碱里露着一条上下甩动的蛇尾巴。灵姑说你用手抻,平日扛个麻袋跟哄个小月孩子似的汉子,一巴掌下去把个老虎也能打成脑震荡,这时急得团团转,伸了几回手还是抽了回去,让灵姑哭笑不得。叔伯兄弟直打量她,似乎怪她站着说话不腰痛,灵姑一想:为了我那些鸡们多下蛋,今天就露一手。灵姑抢步近身,探右手“嘭”钳住蛇尾,猛地一抡,抻出蛇身,左手一搭,来了个漂亮的倒撸刺,再说不快也不行,那蛇总不能傻等着你给它按摩呀!而后拎回屋,小菜墩一响,鸡们自然又饱餐了主人的战利品,嗉子撑得鼓鼓的。刚才还乱动乱甩的蛇,片刻入了鸡腹,这一系列的动作,发生在眼皮子底下,把个叔伯兄弟看呆了,从里往外佩服。在别的场合,他也给灵姑挑大拇哥:跟灵姐咱没法比,她家的鸡,都是吃熊心豹胆长大的。

逢年过节,点香上供这个千百年流传下来的风俗,在乡村几乎家家都乐意为之,并不是所有的参与者全长了一副迷信脑壳,只是觉得好象不如此就少了些节日味道。就数灵姑心里凉快,神呀仙呀佛呀,统统离自己八百丈远,不沾边不挂靠,等过年了,她对着外间屋,正宗其事地说:“各路神仙,千万别在俺这茅屋草舍里没黑带白地等,只会受清风,谁家香炉烟盛,谁家供品压桌,就请吧!”闲下来的时候,灵姑也觉得不点柱香不摆碗供,似乎不象个人家样儿,要不今后就添个事儿。正月十五,煮完饺子,捞到盆里,她脱鞋上了炕,就大口大口地吃香喷喷的饺子,总觉着还有个什么事等着她去做,一时又想不起来,心里长了草似的不塌实。眼瞅着吃了半饱,忽悠一下心里打开了两扇窗,哎呀,忘了上供这档子事了,又一琢磨:算了,信神神就在,不信也不怪嘛!

岁交花甲的灵姑,有时思绪信马游缰,老了就爱琢磨个事儿,继父和生父的影子像幻灯片一样轮番在头脑的荧幕上放映。那个给了她生命的人,自做出绝情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杳如黄鹤的结局,害得她们母女像水中的浮萍随风漂移,遭受风吹浪打,历尽人间苦难;那个未曾生育她的人,把她娘俩接进小屋,顶着火神爷似的严父责难,用瘦削的茧手撑出一小片绿荫,洒下了点点雨露。那个给了她生命的人,让她也从内心深处存有一丝感谢,感谢他给了自己在与命运抗争中成长的力量;那个未曾生育她的人,此刻正静静地躺在他赖以生存的泥土里,嗅着千百年不曾衰败的芳香。两个在她生命中至关重要的长者,一个相亲相伴了几十年,如今却永远在她的视野里消失;一个亦爱亦恨了几十年,也不知还在不在人世?忽而,两个人的影子纷纷从头脑的荧屏上飞走。

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小屋,院子里传来鸡们觅食刨土的咕咕声,灵姑感到惬意极了。阳光渐渐地明媚起来,像水一样洒满了整个小屋,这个住了几代人的百年小屋,曾经送给灵姑家庭的温暖,也在她心灵深处打下了悲伤的烙印。孩子们汇来了装修小屋的钱,带来了远方儿女的一片心意。她静静地想:明年春暖花开,刮掉屋里墙壁上即将脱落的浮土,扫去年更日久积存的黑色调,让这个温馨的小巢再开阔些,让这个童年的栖留地再明亮些,好让我挎着丈夫搀着母亲,美美地享受这宁静而潇洒的生活。

初稿2002-10-10

再稿2003-08-25 展开全部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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