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千一


张千一走在宽阔的市中心大道上。在一座雄伟的五层楼前停下了脚步。

他仰头看了看迎风招展的五星红旗,还有市规划局的高大宋体字牌匾。再看看大楼两边两尊张牙舞爪的仿古铜雄狮雕像,感觉狮子与五星红旗、规划局的牌子好像不太协调,不过也没多想什么,就一步步地踏上了楼前二十多阶的青石台阶。

传达室老景仔细地查看了张千一递过的介绍信。上面市人事局调配外的大红印章非常清晰。然后,老景细致地告诉张千一,说局政治处在三楼,321房间是政治处的办公室,紧挨着两间房子都是政治处的,要找处长的话,就要找那个没挂牌子的大房间。上三楼也可以乘用电梯。电梯就在旁边。

张千一推开321室的门,一位年轻女职员坐着纹丝不动,连眼皮也没眨一下,冷冰冰地问:“找谁?”

张千一也没吱声。递上了介绍信。女职员看后,上下打量了一番张千一,然后出门去了。听声音,是进了隔壁的房间。

“小张来了!欢迎欢迎!”不一会儿,门外随女职员进来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男子自我介绍:“我叫郭亮。”女职员插话说:“是我们的郭处长。”

“噢,对了,这位是我们政治处的小陈。”郭处长说完又接着说:“来,到我的房子里谈谈吧。”

郭处长的办公室是套间。外间是可以容纳十来人的小型会议室。沿墙摆放一圈沙发,墙上挂着一幅大草字“宁静志远”张千一不懂书法,看了半天,硬是没看出落款的作者姓名。

张千一被让到里间。这里是郭处长的办公室。窗前,一张写字台,足有一张单人床大小。靠墙的四个书柜里,成套的书籍整整齐齐。引人注目的是写字台旁摆放着一个仿金虎,约一米多高,威风凛凛。基座上“仰天长啸”四个字遒劲有力。在张千一看来,这分明是一只下山虎,虎是在长啸,头也向上仰起,但还不及虎后腿的高度。

接过郭处长递来的一杯茶,一股幽香直冲肺腑。不懂茶的张千一也知道这是茶中精品。

“好茶叶呀!”张千一说。

“一般一般,朋友送的一点明前铁观音。”郭处长淡淡地回答后,轻咳一声说:

“小张,录取你们这批公务员的考核,我参加了。那时我就了解你,从在学校时,你就很优秀嘛。我们这里,需要的就是你这样懂专业、有朝气的年轻人。当然,能被录取的,都是几百里挑一的,都很优秀的。你来了,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你可以大干一番、施展才干了。”

“承蒙领导重视,非常感谢。我一定虚心向老同志学习,努力工作,绝不辜负领导的期望。张千一正襟危坐。

“不,仅有这些是不够的。”郭处长摆了一下手:“你刚出学校门,对社会上的事可能了解不够。你还需要把困难料想得更多一些,把事情料想得更复杂一些,思想上的准备也就更充分一些,以后在工作中,克服困难、解决问题的能力也就更强一些。我送你两句话:踏踏实实干事,干干净净做人。有了这两条,其实也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困难了。”

张千一听得出来,郭处长说“干干净净做人”六个字时,明显加重了语气。

他虔诚地点头称是。但心里对郭处长这番话的含义,并未完全吃透。

“关于你的工作,我们处务会研究了。根据柳局长的意见,处里决定把你分到建审处。这个处,可以说是落实城市发展规划的第一线,非常重要。工作可能累一些、苦一些。对你来说,也是个锻炼嘛。遇事要多动脑子。记住我刚才的那两句话,踏踏实实干事,就是一要严格执行政策法规和规章制度,严格遵守审批程序,别干出挤压红线的事情,二是多跑、多看、多问、多写多记,勤快一些,对于你们年轻人来说,是一种积累。至于干干净净做人,很简单,就是不该拿的东西别拿,不该去的地方别去。话就这么简单,做到这一点,可就是非常不容易的了。”

说完,郭处长站起身来。

张千一这点眼色还是有的,他跟着站起身来。

“我让小陈给你开一张调配单。我送你到建审处去吧。”



建审处在四楼。共两间房子。处长一间,其他四人一间。

郭处长把张千一带到了处长的房子。与郭处长的办公室一样,也是两套间,外间的摆设也大体相同,但是没有郭处长的下山虎,写字台旁摆放了一只石雕貔貅。高约一尺,青绿色,像是翡翠。

建审处长名叫夏景让,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听了郭处长的介绍,夏处长毫无表情地伸出手,算是与张千一握过手了,又努了一下下颏,示意张千一坐下。

郭处长告辞后,夏处长在案头上的文件里写了些什么字,又拨了几个电话,嘻嘻哈哈地聊了好大一阵。过了足有半个小时,像是突然发现张千一这个大活人还坐在自己面前一样说:“走吧,与处里的同志们见个面。”

隔壁办公室里,紧紧凑凑地摆放着一排文件柜,四张桌子分为两对,面对面地摆放着。

地面拥挤,墙面上比地面还拥挤。八荣八耻、国家公务员操行规范、建审工作人员职责、建审报批程序、文明服务承诺制度、廉洁从政八项纪律等林林总总,挤了一墙,稍有一点空余,都被奖牌、锦旗等填空挤满。

夏处长说:“这是新来的,同济大学研究生毕业,叫张千一,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遇有什么事,大家要多帮小张。当然了,小张要尊重老同志,虚心向老同志学习。来,我介绍一下。”

夏处长挨着个儿介绍说:

“这位是李俊祥,是咱处的骨干,一些重点项目的审批,那是非他莫属呀。对了,老李还是全局的运动健将呢,什么游泳、长跑、球类,没有他不会的。”

李俊祥面色黑里透红,精神矍铄,四十多岁的年龄,腰背挺直。听夏处长如此介绍,也不客气,只是礼貌地对张千一点了点头。

“这位是老王,王设政。是我们处的元老。原规划归城管局管的时候就干建审,干建审的时间,比咱局成立的时间还要长。有三十年了吧?”

老王白白胖胖的,比老李更不客气:“三十多年了。比你的年龄还要大吧。”说完,挑衅性地用眼睛瞟了张千一一下。

“这位是大赵,赵勇。”

夏处长对赵勇的介绍最为简单。赵勇立即热情地起身,走到张千一面前,紧紧地握了握手。

“这位是我们的半边天,小刘,刘玲。小刘是咱们的内当家,负责内勤工作。噢,对了,小刘,到总务处给小张领一副桌椅来。”夏处长说着,把手中的调配单递给小刘。

小刘四十多岁的模样,脸色初黑,小眼睛,厚嘴唇,腰粗腿短,穿着非常时髦。处长刚说完,小刘立即回答:“遵命!我现在就去领。可是,领回来放到哪里呢?房子已经够挤的了。”说完,还斜了张千一一眼。

夏处长可能觉得小刘当全处人员的面,特别是新来小张的面说这番话是对自己的不尊,就正色地回答:“挤就挤着。”说完,转身回自己的房间了。

处长走了,小刘去领桌椅了。剩下的人各干各的。张千一一时不知自己该干什么。还是赵勇打破了僵局,说我要出去办点事,你坐在我这里看看报纸吧。

一会儿,听到小刘在楼下喊:“小张,下来抬桌椅!”张千一立即下楼,把桌椅从电梯送上四楼,却发现房里确实拥挤。实在放不下,就把拖把、扫帚等清洁用具堆放到公用盥洗室里,腾出原来放清洁用具的地方,算是有了自己的安身之地了。

小刘办事速度还真快。办理桌椅的同时,把小张的进门证、餐卡、办公室房门钥匙及办公用具一应办齐了。

中午,张千一就在机关职工餐厅就餐。临下楼时,老王、老李都托张千一为自己在餐厅打一下卡。自助餐挺丰富的。他不明白为什么餐者寥寥无几。更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不吃饭,还要自己替他们在餐厅里打卡。



张千一下班回到家,饭后躺在床上。这不是他平时的习惯。平时饭后他是要散步十分钟才干其它事情的。一整天什么事也没干,还是累得筋疲力尽。

躺在床上却丝毫没有睡意。

今天是他第一次走上工作岗位,也是他第一次受人白眼。

从小学到中学,从中学到大学,从大学到研究生,凭自己的个人天分和努力,他赢得同学的推崇、老师的青睐,也造就了他一帆风顺的经历、按部就班的成长道路和勇为人先的性格。进了规划局,政治处小陈那不屑一顾的眼神,可以不去理会她,但本处的处长和同事们,为什么对待自己那样冷淡呢?今后怎么与他们相处下去呢?想到这里,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感受过的烦恼。

黎娜来了。她一进门,就急切地问今天报到的情况怎么样。张千一懒洋洋地叙述了一遍。

黎娜是个聪明的姑娘,一听就知道张千一今天报到的遭遇不太顺。她说:“嗨,没事,我要是建审处的人,对你是这种态度还算是客气的呢。”

“我犯谁惹谁了呢?”

“这不明摆着嘛,不欢迎你的理由有三条,一是在这肥得流油的地方,锅里多了一个舀饭的勺;二是他们不了解你,还不知道你会不会和他们相处得好;三是你的学历最高,没准对谁会构成威胁呢,你说,谁会欢迎你呢。”

“你的三条我全不同意。第一,肥不肥,我拿的工资由市财政开支,又不掏他们谁的口袋,难道我吃了他们的饭吗?噢,对了,说到吃饭,”接着,他把中午那些人不吃饭却打餐卡的事说了一遍。

黎娜摁了一下张千一的鼻子:“这事我听说过一点,其中秘密你以后会知道的。你接着说你反驳我的理由。”

“第二,我这个人很随和的,这你是知道的。他们怎么能先目为主地认为我与他们不好相处?”

“说你呆你越呆!”黎娜还真的有点生气了:“你以为我说的相处,是指简单的同事间的关系吗?”

“那还有什么呢?”

“以后你慢慢地就知道了。”再说第三条吧。“

“学历高,说明在学校学习时间长,接受的正规教育等次高,应该对工作是有用处的。”

“正因为这样,提拔干部时,学历很重要,这不就对学历不如你却积极争取的人构成威胁吗?”

“这我想过了。我没有当官的欲望。如果有人认为我对他构成威胁,我会明确告诉他,我退出提拔候选名列。”

“让我说你什么才好呢?那些话是能说得清楚的吗?提拔干部是说让就让的吗?就是真让,别人也会认为你这是个障眼法,结果更糟。”

“那我该怎么办呢?”

“听我的,一一,”他们俩人独处的时候,黎娜叫张千一一一,张千一叫黎娜娜娜。“你不是说郭处长给你了两句话,十二个字吗?你就照那十二个字去做。不会错的。以后,有事没事可以多去郭处长那儿走动走动,政治处的作用不可小看。还有,夏处长要你多向老同志学习,这话真的说对了。至于学什么,那要看你的悟性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嘛。但如果不向老同志学习,你是肯定要裁跤,而且是很惨的。”

说到这里,黎娜加重了语气:

“还有,你没听出来吗?郭处长的口气和夏处长的不太一样呀。一个要你认真做事,老实作人,一个要你虚心向老同志学习。你你究竟听谁的,可要认真斟酌斟酌。”

黎娜又抱起张千一的脖子说:“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两个明显的缺陷。”

“什么缺陷?”

“一是没有失败的经历,如果遇到挫折容易灰心丧气。”

“这我承认。还有呢?”

“还有,就是太天真。你以为天底下到处都是美好的吗?一切事物都是按照教科书上规定的程序按部就班吗?不是的。我们整天说社会是复杂的,但只是一种理性概念,真正要切身感受到社会的复杂,对于你这样的书生来说,也许,是很痛苦的。痛苦归痛苦,我们也只能面对,无法逃避。并且要适应它。你说对吗?”

黎娜的这两条,使得张千一心服口服。

“不要紧,别让我说得规划局像狼窝虎穴似的,吓得你以后不敢上班了。没事,万一就是有什么事,不还有我表叔罩着嘛。”

提到表叔,张千一知道她指的是规划局柳局长,张千一认为黎娜还是小看自己了。自己决不是靠亲戚关系,特别是未成亲的女朋友的亲戚关系来这里工作的。



上班后,每天都是看看报纸或业务书籍,没什么事可干。

半个多月后的一天上午,夏处长把张千一叫到处长办公室:

“情况熟悉得差不多了吧?这是协合公司的建审材料,你拿去先看一看,初审一遍吧。看基本材料是否具齐全、是否符合条件,如果符合,就在初审栏里签个字。有什么意见,就告诉老李,让老李认真审查,好好把关,然后再考虑现场勘察、公司资格审查等问题。”

张千一知道,这是自己参加工作以来接受的第一项任务,既是自己对协合公司建审材料的审查,也是处长对自己的审查。于是,愉快地接过材料,认认真真的阅读起来。

“看什么呢?处长分给你什么肥差了吗?”刚回到自己的桌前,小刘凑过来打听。张千一觉得本处的人,没有保密的必要,就告诉了她。

材料装了厚厚的一大袋。这是个住宅小区开发项目,项目不大,仅一栋五千多平方米的临街商住楼。政府计划部门的立项批准文件、土地使用证明、公司证明等文件一应俱全。再查阅区域规划图,也符合规划要求。但细看设计图时,张千一发现,挤压红线两米。

顿时,他想起那天郭处长的话:别干出挤压红线的事情。没想到承担第一项工作任务就遇到这样的事情。

他再三核对文件,确认自己的看法准确无误。然后,他打出一份个人意见,对压线一事作了文字说明。个人意见上附一张表格,把协合公司符合规定的材料一一列在表上,他把材料袋同自己的个人意见一并送交老李,并说明是夏处长这样安排的。

老李坐在办公椅上没动,眼睛从金丝眼镜镜框上面注视着张千一的表情,又看了看张千一的个人意见,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说没压红线,明摆着压了两米。但你不让他压,房子窄得不能用,又怎么办呢?”说完又对张千一说:“材料你放我这里,我看看。”

张千一觉得,在这以前,,老李像是已经知道协合的事了。

中午临近下班,一位四十来岁的男子找张千一。见面后自我介绍:“我叫鲁华,是协合公司经理。小张的名气早已如雷贯耳,今天一见果然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呀。”

张千一打量了一下鲁华,浑身上下全是肥肉,脸上油光光的,一说话肚皮都打颤颤。不知怎么搞的,他一下子想起了鲁花牌花生油的广告词。

“噢,是鲁总经理,久仰。”张千一礼貌地寒暄着。本想把压红线的事点出来,但脑子一转:夏处长给自己的把关任务,是看基本材料是否具齐全、是否符合条件,并没说自己可以直接接触开发商。于是,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改口说:“鲁总的这个项目,处在市上重点开发区域。领导有指示,一定要抓紧办理。放心吧,就是领导没有指示,我们抓紧办理也责无旁贷。”

“哎呀,这事呀,还真仰仗小张多费心呢。我放心,有你们规划局大力支持,我们的项目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再说了,韩副市长对于那一块地方的开发,早已经指示过了,要抓紧。您说,咱们会有什么问题吗?”

张千一觉得鲁华的语言逻辑牛头不对马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和他继续对话。

“哎呀,时间不早了,看你累得,为了我们这些事,连饭也顾不上吃。我也该吃饭了,走,咱们一道吃个便饭吧。”

“吃饭不用了。你回去吧。我会把情况和我的意见向处长报告的。”

鲁华的眼睛眨巴了几下,象是没听懂张千一的意思。然后突然明白过来了,紧紧地握住张千一的手说:“老弟,我就靠你了,请你多帮忙。有空的话,一定要我公司坐坐。”说完,告辞了。

下午刚上班,张千一的手机接了一个越洋电话。打来电话的是一位大学同学,名叫岳小阳,现在加拿大工作。俩人关系不错,经常电话来往。张千一常开玩笑说,岳小阳变成越大洋了,一越就越到太平洋彼岸了。

“在规划局工作怎么样?还习惯吧?”岳小阳客套了一下。

张千一猛然想起,自己到规划局报到上班,还没对岳小了讲过,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岳小阳像是猜透了张千一的心思:“别说我知道你在规划局上班,我还知道你在建审处,甚至还知道,你接了一个名叫协合公司的材料。”

没等张千一弄清怎么回事,岳小阳接着说:

“我说老同学,别那么死心眼的。你这不是为难人家吗?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总共八米,你再让人家退回两米,这么窄的房子,你能住吗?”

“看样子,你对建审还真比我了解得多。但是你只知道事情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规划的严肃性、权威性,干我们这行的,是在为谁把关,你懂吗?”张千一对这个电话有点生气。

“别,别,别在老同学面前打官腔。要说把关,有处长,有处里的老同志,还有总工办公会,有局长办公会呢,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怎么说也轮不到你呀。”

岳小阳又说:“你也别猜是谁告诉我的。我能匆匆忙忙打电话过来,就说明这事很重要。老同学,该灵活的时候还是要灵活的。”他最后说:“这事灵活了,对协合,对你,对全处人员,都有好处。你刚刚工作,可别太死心眼了。就说万一有什么事,天塌下来大个子顶着,你怕什么!”说完,挂断了电话。

下班后,张千一没有回家。他约了黎娜,俩人出来走走。对于黎娜,除了青年情侣的眷恋外,他总觉得黎娜比自己社会经验多,认识问题准,凡是有了心事,他都喜欢向黎娜倾诉。

傍晚的街头,熙熙攘攘。来往行人摩肩接踵。在特别狭窄的一段,人们不得不行走在慢车道上。

黎娜说:“这一段路是不是人特挤?”

“是的。”

“为什么这么挤,人们还爱在街上游荡?”

“挤就是挤,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这就对了。街路赶不上城市发展的步伐,这是全世界各个城市都面临的问题。有人认为拥挤是历史造成的,有人认为是城市发展过快造成的。但不会有人因此责备城建规划部门的。所以你呀,就不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了。依我看,岳小阳的说法是对的。你要协合再让出两米,那房子养鸽子可以,能住人吗?”

“郭处长说过,不能压红线。”

“你怎么只记得郭处长的话,夏处长的话你就忘了吗?夏处长强调要你虚心向老同志学习。老李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你能拗着他们吗?”

“但老李没明着向我直说什么呀。”

“对你一个初来乍到的,能直说什么呢。”

第二天下午,鲁华又来找张千一,说小张整天为自己公司的事情辛苦劳累,晚上大家出来坐一坐。张千一一口回绝。鲁华不甘心,继续软磨硬泡,说自己就是专门为张千一才备了一桌宴会的。赵勇见状说:“协合公司盛情邀请,也是鲁总经理一片心意。小张如果没有重要事情,就赏个脸吧。张千一想起来夏处长要自己多向老同志学习。既然老同志已经说话了,他就答应了鲁华。又对赵勇说咱们一块儿去吧。赵勇的回答是看他一眼,没理他。

晚饭是在全市最高档的“大香港鲍翅店“的一个名为“瑶台”的雅间。张千一赶到时,见全处人员,包括处长和小刘全已到齐。他也不知道是谁通知的他们。另还有两男两女,鲁华介绍了一下,都是协合公司的职员。那两位男职员相貌平平,两位女职员都身材修长,五官秀丽。但小刘见到俩女士后,就一脸的鄙视,对方伸过手来握手时,她装作没看见,一扭肥屁股走了。

夏处长坐在上坐。嘻嘻哈哈的,已经没有办公室里的严肃。鲁华和处里其他人坐在夏处长的两侧,小张被安排与协合公司那几位坐在靠门的下首。他心里暗自思忖:既然鲁华说是请我,为什么把我安排在这样的位置?他对自己的回答是自己年轻。坐在下首的应该的。这样一想,心里也没有什么不自然的。

宴会厅的富丽堂皇,菜肴的色香味形,身穿开叉极高旗袍服务员的相貌靓丽,彬彬有礼,张千一也只是在电视剧中见过。夏处长以主人的姿态,一声“开始吧。”宴会于是正式开始。

大家推盘把盏,气氛热烈友好。张千一没见过的美味佳肴一道接一道地上。张千一说自己不会喝酒,大家也就不太让他。小刘也称自己不喝酒,但本处的和协合的,都软硬兼施,逼她非喝不可。张千一又一次觉得,今天的晚宴确实不是为自己而设的。

有一道菜,一个直径半米多的盘子,除了一圈装饰的萝卜雕花外,中间是个大得少见的甲鱼,服务员介绍说名叫霸王别姬。菜名中的霸王,张千一立即理会,因为有甲鱼,甲鱼俗称王八,直到过来就是霸王,但“姬”字从何而来呢?再看甲鱼的下面,垫着一层鸡脯肉酿,可能“姬”指的是这个吧。张千一正在寻思,听得老李大笑一声说:“今天这个坐次排得好。小刘坐在夏处的下首,就是霸王身下的小姬了。”说得大家也都笑了。小刘笑着说了声“讨厌。”

老李乘兴更来劲了“分明是王八,为什么叫霸王呢,是把俩字颠倒过来的。甲鱼头冲着夏处,夏处就是咱的霸王,再颠倒一下,对面的应该是小张了。”

大家又笑。老王说:“可不能这样说,这样一说,咱小张不成王八了吗?”说完,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张千一的嘴角也咧了咧,算是笑了。虽是玩笑,但如此拿自己当笑料,他感到不舒服。勉强喝了一点茅台酒,面红心跳,头昏脑涨。但处长未发话,他就不便离席。宴会进行近两个小时后,夏处长一声:“就到这儿吧。”鲁华紧接着说“招待不周,见笑,”宴会才算是结束了。张千一如释重负。

谁知这个负还释不了。也不知道鲁华他们是怎么招呼处里人的,反正没给张千一打招呼,全部人离开瑶台,都上了楼上的游艺厅。在一个名为“别有洞天”的包间入门处,协合的一位职员递给建审处人员每人一个信封。张千是是随他们之后进入的,见他们都若无其事地接过信封,他也就接下了。

这里还真是别有洞天呢。转角沙发把包间划分四个区域。每个区域中央都摆放四方桌子,桌子上方装有麻将灯。张千一并不糊涂,立即知道这里是干什么的了。再看手中的信封,厚厚的。打开一看,是整整一捆崭新的五十元人民币。

“这是干什么!”张千一像是被蜂蛰着了,手抖了一下。

“没事没事,大家吃过饭没事,随便玩玩。”鲁华陪着笑脸对张千一说。

张千一看看处里其他人。小刘说自己有事先走了,但并没有把信封留下。其他四位都分别坐到两副麻将桌前了。张千一就推说自己不会打麻将,把信封往鲁华怀里塞。

鲁华哪里肯接受。他说你不会麻将,这里还可以挖坑、飘三页、推牌九、掷骰子、古牌,玩什么都行。这点由头你就拿着吧,不然玩起来多没意思。

张千一平生第一次知道钱在这里叫由头。鲁华说的这些,张千一真的不会,有的连听说都没听说过。鲁华说你要是真的什么都不会,就当今天是个启蒙课,坐在旁边好好看看也行。但信封,你自己收好就是了。

张千一坐在夏处长、赵勇他们桌旁。脑子里乱哄哄的。怎么出的牌、谁赢谁输,他全没看懂。只听协合的两位一个劲地说处长的牌打得就是好,赵工的牌打得也不错。只见五十元一张的钞票流水似的从那两位面前流到夏处长、赵勇面前。

“哗——”猛然,很大的一声。张千一吓了一跳,脑子也清醒了一些。只见老王那边桌子被掀翻了。

“臭牌臭牌,今天这牌不能打了!”老王的大白脸涨成了大红脸。他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来了。那桌陪打牌的协合人员诚惶诚恐地陪着笑脸,说今天没陪王工玩好,明天一定谢罪。

“怎么回事!”鲁华怒气冲冲地责问他的手下。

“我们也不知怎么回事。王工今天怎么也不上牌。我们喂他嘴里的都没法吃”那两位满脸委屈,小声分辩,被张千一听到了。

“呵,真是的,王工,今天没招呼好,真不好意思。”鲁华陪着笑脸,手底下又把一个信封塞到老王手里。老王的脸色这才缓过来一点。

夏处长说时间不早了,该休息了。大家开始收拾钱物。离开“别有洞天”时,已是深夜一点多了。

第二天,老李叫过张千一,问协合的事你办得怎么样。张千一觉得自己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又觉得自己稀里糊涂的什么都不明白。站在那里没回答。

老李说:“我们常讲,规划也要为经济建设服务。我们要时常把建设单位记在心上,热情为他们服务。具体讲,就是要体谅协合公司的难处,只要政策制度、长远规划和详细规划允许的事,我们就应积极地为他们办。材料在你手里也几天了,你就在初审栏里签个字吧。”

见张千一还没反应,老李又说:“要相信局里组织,要相信其他同志。再说了,咱们只是第一道岗嘛。咱们处通过后,还要上总工办公会、局长办公会呢。”

张千一拿起了笔。找到了初审栏。签字时,他觉得笔好重好重,突然想到了鲁迅笔下阿q的那支笔。



“来,我介绍一下,这位是五洲公司的陈总经理,陈跃。这位是我们处的小张,张千一,是我们年纪最轻、学历最高的后起之秀。”

张千一被处长叫到处长办公室后,夏处长指着沙发上坐着的一位中年男子说。

陈跃赶紧站起来,紧紧握住张千一的手:“早就听说过小张大名,今后请多多关照。”

张千一真不知道自己工作才几天,哪来那么大的名气。

“小张刚来,工作热情高,业务能力也很强。上次初审协合公司的项目,任务完成得就很好嘛。材料让小刘登记一下,就交小张办了。”夏处长对陈跃说完,又对张千一说:

“要发挥你的特长,认真审查,严格把关。看还缺什么材料,帮助五洲公司尽快完善,通过建审。”

听话听音,协合的事明显挤压红线两米,硬是通过了建审,总工办公会、局长办公会也一路绿灯。处长还夸自己任务完成得好,那么,莫非五洲公司也要挤压红线,这次也要照此办理了?张千一暗想。

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他把材料仔细看了一遍。这也是个商住楼工程。总量约三千平方米。他又从电脑网上调阅了五洲公司有关资料,没有发现任何问题。他又把规划图认认真真的核对一遍,还是没有问题。于是,撰写了初审意见书,连同材料一并交给老李。

老李还是从眼镜的镜框上边打量了一番张千一,然后说自己忙,让张千一先把材料拿回去。

张千一把材料拿回去后,又看了几遍,觉得还是没有问题。他不知道老李闲着看报纸,为什么总说自己忙呢。他怕处长说自己耽误时间,就又送给老李。老李推了三天之后,终于接过了材料。

这期间,陈跃来了几次,请张千一他们吃饭几次,但张千一见处里其他人都对陈跃带理不理的,自己也就谢绝了饭局。

几天后,老李对张千一说:“五洲的材料有问题,你看出来没有?”张千一一惊,实话实说,说自己没看出来,请李工指教。

老李说:“七层高的楼房,是否影响相邻建筑的采光,你考虑过吗?”

“考虑过了。这不是有相邻单位的同意意见吗?”

“左邻右舍的意见是有了,对面的呢?

“对面是街面呀!”

“街面的对面呢?”

“哎,那离二十多米呢。”

“二十多米就不影响采光了吗?小张,我们做工作,要细致一些,不能因为我们的一时马虎,给今后造成后遗症。”

说着,老李把五洲公司的材料退给了张千一。

张千一到项目现场察看了一下。看后更不以为然了。五洲公司的项目坐北向南,二十多米宽的马路对面,是一个单位的围墙。根本不存在影响采光的问题。于是,他回到机关,把情况又向老李作了说明。

老李听了张千一的说明后很不高兴。说你年纪轻轻,应该办事应该认真一些、严肃一些,不能凭自己的认识,就不顾程序的规定。

这几顶帽子戴了下来,张千一也不高兴了:“七层楼高不足二十米,隔着二十多米的街道,是不会影响对面单位的采光的。如果硬要说影响的话,是对面影响五洲的项目,而不是五洲项目影响对面,因为五洲占的是阳面,对面是阴面。”

“我们还是按规定办事,把四邻单位的意见搞齐,不要惹出后遗症。”老李冷冷地说完,就不再理会张千一了。

张千一又找夏处长,谈五洲公司的事。夏处长听完张千一介绍情况后,坚决地对张千一说:“老李的态度是对的。干什么事情,不能想当然,不能感情用事,要坚持原则,坚持按程序办事。程序规定要相邻单位的意见,那就不能凭自己想象,对面的距离远、又是背阴面,就是不考虑他们意见的原因吗?依我看,这个意见是非要不可的。”

看夏处长斩钉截铁的语气,张千一马上联想到莎士比亚作品威尼斯商人中的夏洛克非要安东尼奥胸前两镑肉不可。

中午,陈跃满头大汗地跑来,又要请张千一吃饭。张千一一口回绝。想到了夏处长的态度,他问陈跃:“你选的那块地方,隔马路对面是什么单位?”

一提到这事,陈跃脸色显得有点尴尬,哼唧了一会儿说:“是521研究所。”

“怎么没有他们同意你们建设的意见?”

“这你是知道的,我的工程总高二十二米,与他们相隔二十多米,挨得上吗?这里又不在北极圈里,日光能斜到六十多度吗?就是采光有影响,也是他们阴面影响我们阳面,我们怎么能影响他们采光呢?”

张千一心里暗自好笑,这都是自己反驳老李的话,怎么轮到陈跃反驳自己了?但是,他还是一本正经地说:“工程要取得相邻单位的同意,这是程序规定,不是我们自己认为是否重要、是否影响采光就可以随意省略的。”

陈跃有点急了:“就这么点小事,您就高抬贵手吧。我还有许多手续要办,项目卡在这里,我什么事都不好办了。”

“既然是一点小事,那你为什么不把材料补充齐全呢?”

“我能补充齐全,我还用在这里再费您劳神吗?”说到这里,陈跃怒目圆瞪:“谁知哪个混蛋使的坏,在别的地上卡不住我,就拿这个小小的研究所绊我的腿。唉,世态炎凉,人去茶凉呀。要是过去,什么研究所,他巴结我还来不及呢。”

陈跃的话,张千一并未完全听懂。他最终硬着头皮,把五洲公司的建审材料退回了陈跃。

晚饭后,张千一找到黎娜,俩人一道在街上闲走。谈及五洲公司的事,黎娜问:“你知道陈跃的背景吗?”

“我知道所有搞房地产的都有官方背景。但陈跃靠的是谁,我还真的不知道。”

“告诉你吧,他就是市委陈副书记的亲侄子。”

“噢,就是前一阵子听说翻把了的陈副书记呀。”

“这你就应该明白了吧。那一块风水宝地,谁人见了不眼馋?靠陈副书记的势,陈跃一路过关斩将,硬是把地征了、项立项了。可是,项目还没开始,陈副书记出事了,看中这块地的人,能容下陈跃的项目再干下去吗?”

“容下容不下,都是陈跃的同行,那些开发商之间的事,怎么他们一刮风,我们建审处就下雨呢?”

“你可真是个书呆子。城建、土地、规划,这一环扣一环,相辅相成,互相依存,这么简单的关系你还搞不明白吗?说到你们建审处,那更是处在错综复杂矛盾的最中间。这根神经能不敏感吗?”

这些事,张千一没经过,也听说过一些。对五洲的建审手续办不下来,怨他陈跃倒霉,谁让他把521所的关系没疏通,自己问心无愧。但是,夏处长当着陈跃的面给自己布置任务时的慷慨大方“帮助五洲公司尽快完善,通过建审”那么一番话,不是把脏水往自己身上泼吗?

想到这里,联系上次协合公司的饭局上众人对自己的态度,张千一对自己在处里的位置感到忧虑起来。

“没什么,你新来刚到的,如果有脏水,不泼你身上泼谁身上?不要紧,让陈跃怨恨你吧,仗着他叔叔的势,他把钱也捞够了,世上的好事哪能让他一个人占全了的?只要你在处里能够站得住脚,其他的你就不用去管他了。”黎娜安慰张千一说。

要与处里同志搞好关系,首先要取得处长的好感。怎样才能取得夏处长的好感呢?张千一正在寻思,机会来了——夏处长病了。



张千一与夏处长共同赴过几次饭局,每次夏处长吃得都很少,且说肚子涨,胃疼。特别是大量喝酒后,疼得更厉害。最近进医院查了一下,就住院了。

住院后没几天,柳局长和政治处郭处长来建审处,召开了全处会议。会上,郭处长宣布了局长办公会议决定:夏景让同志住院期间,建审处工作暂由王设政同志负责。然后,柳局长对全处同志讲了几点意见:一是夏处长长期工作在规划工作第一线,积劳成疾,大家要关心他;二是要发扬夏处长主持工作时的好传统和好的作风,把工作搞得更好;三是大家要尊重和支持老王同志的工作。

会议共进行了二十多分钟。散会后,赵勇、小刘等与老王开玩笑,说老王的父母在几十年前就知道老王要当摄政王,不然,怎么还起这样一个名字呢。老王则笑了笑说,年轻人怎么净拿老头子开心呢。

只有老李,脸色阴沉,不声不语。

夏处长住院的消息惊动了全局,也惊动了全市各个建筑企业和建设单位。刹那间,病房门前车水马龙。为了不影响夏处长的治疗,老王果断决定:抽出张千一脱离业务工作,在病房楼梯间旁负责接待。名曰接待工作,实际上就是阻挡部分老王认为没必要探视的探视者。接待原则老王交待得非常具体:亲属一律不挡;领导一律不挡;建设单位和建筑企业的一律拒这之门外;其他人员先通报夏处长由夏处 处长决定是否接见。

刚接受老王这一安排时,张千一挺满意,觉得既是个轻松活儿,又是个接近、讨好夏处长的好机会。没想到接待一天之后,就叫苦不迭。叫苦的原因有三条,一是来人太多,少数允许探视的好说,按老王的原则,大多数是要挡到外面的。这番口舌就累得他七窍生烟。来人都振振有词:夏处长为了我们市的建设,也是为了我们企业的利益,积劳成疾。我们只是看一下,表一表我们的心意,不会影响夏处长的休息和治疗的。但张千一的原则性更是很强的,这个铁门闩硬是把在那里,不能进的就是不能进。来人无奈,只能把礼品放下,悻悻而去。二是礼品太多。老王像是早有预料,把处里现工地现场的越野车放在医院,由张千一使用。越野车后厢宽大,容量大,一天时间接收的花篮、水果篮、补养品、食品、甚至踏花被、毛毯、电饭锅等待,让他足拉了四车。而且夏处长家住五楼,没有电梯,家属老的少的全都袖手旁观,只能靠张千一一人搬上搬下了。苦一点、累一点也无所谓,最要紧的是第三条,病房里人总是满满的。原想接近、讨好夏处长,但一天下来,还没有在处里上班时与夏处长接触时间长呢。

老李是第二天很晚的时候才来的。见到张千一,说自己忙一个项目材料,一直顾不上看夏处长。

夜深了,住院部也安静了。张千一在走廊上,隐隐约约听到夏处长和老李的谈话。本他觉得偷听别人谈话是很不道德的,但听夏处长说他讲一个故事,也就饶有兴趣地在门外听了下去。

“我讲一个饿狼抢食的故事,你也许听说过。但我再说说,也行对你有好处。”

门里的老李、门外的张千一,都在听着。

“狼群里捕到一只兔,当然是最强的狼捕到的。但它未必就能吃到这只兔。为什么呢?群狼一哄而起地抢呀。谁能抢到呢?当然是仅次于最强的狼,即第二强的狼可能抢到。但它抢到了,还有第三强、第四强呢。就这样,强狼们都抢得筋疲力尽的时候,弱狼反倒可以坐食渔利,享用这只兔了。”

老李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让老王主持工作,是我向局党组提出的意见。为什么呢?老王、你、赵勇三人各有优势,也各有不足。当然,老王的年岁,再不可能提拔了。但赵勇年轻、学历高,看上这个位子,不是一天两天了。让他临时主持工作,那不是为他今后铺路吗?如果你上,他能服气吗?那愣头青,急了什么事情干不出来!老王上,事情会平和一些。你何不能当个弱狼呢。让老王叨着兔子,让大赵去抢。”

“夏处,我明白了。”

张千一暗自思忖:临时主持处里工作一事,还暗藏如此玄机。处里的同志,竟然分为强狼、二强狼、三强狼,那么,自己就是最弱的一只了。可是,他宁可饿着,也不愿意作一只与同伴抢夺食物的狼。

郭处长来探视的时候,张千一觉得自己最近比较忙,没与郭处长多接触,是个失误。因而跟了进去。一般人进去,夏处长躺着只是招招手算是打了招呼。而郭处长一进门,夏处长硬是支撑着身体要起身。郭处长连忙阻止了。

郭处长共在病房里呆了约十五分钟。谈话气氛客套而又疏远。郭处告辞后,夏处长长时间地仰望天花板发呆。

张千一隐隐觉得,夏、郭二人之间存在某种蒂结。究竟什么蒂结,他当然不得而知了。

郭处长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还有儿媳、女婿,儿子开了一家装修公司,媳妇在公司里掌管财务。女儿在一家外企工作,女婿在市城建局工作,也是个处长。几个人在病房把郭处长团团围着。无论来人谈论何事,他们都不愿离开。张千一深为他们的孝顺所感动。

可是,有天晚上,夏家人单独在病房里商量事的时候,兄妹俩吵了起来。

女儿说儿子:“你也别太贪心了。大钱要,小钱也要。”

儿子说:“咱俩是谁太贪了?你出了门的女儿,就别管夏家的事了。整天守着爸爸,那么多的银行卡和现金,你一人独占,还不够吗?”

“这点银行卡和现金你也看上了?你公司究竟干过几个工程?每年上百万元,还不是靠爸爸的关系,转包工程空手倒吗?我拿这点钱,为爸爸买些东西补补身子,你也看上了?”

“你说我一年挣上百万,你有证据吗?可是,你这几天在病床边收的卡和现金,,光我看到的,至少也够五十万元了吧?”

他们刚吵起来的时候,张千一以为是因为家庭琐事,正想进去劝一劝,没想到在门外听到以上对话,顿时像是掉进了冰窖,浑身上下都凉透了。



黎娜与张千一是大学同学。他们恋爱的开端,具有非同寻常的特点。没有媒人,没有眉目传情,甚至没有一点浪漫。大三第二学期的一天,黎娜约张千一在校园小树林里谈事。见面后,黎娜开口就问:“你知道有很多男生在追求我吗?”

“我听说过。怎么了?”

“你想追求我吗?”

“什么?”张千一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问你想追求我吗。你愿意和他们竞争吗?”

张千一这才明白黎娜不是胡说,他惊慌失措地说:“我,我,我还没想好。不,不是没想好,是没想过。”

“那你就想一想吧。咱们已经大三了,在校的时间不很长了。我还可以告诉你,可能你已经知道了,追求我的男生趋之若鹜,其中不乏帅哥、学习尖子和各种优秀人才。我不糊涂,我知道我配不上他们,他们也没看上我,是看上了我父亲的权力而追求我的。知道吗,我父亲是市委组织副部长。我知道我们今后的路子还很长,而我父亲的职务是短暂的。如果我接受了他们,以后将会是什么后果?从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不会有位白马王子来找我的,我也不希望他来找我,我只想自己找一个与自己一样普通的、适合自己的男子,作为终身伴侣。咱们互相了解时间也不短了,你可以考虑考虑吗。”

张千仔仔细细地把对黎娜的印象梳理了一遍。黎娜相貌平平,学业一般。但遇事有心计,独立意识很强,从不因为父亲的职务而显露出一丝一毫的特殊或高傲,也不愿意把父亲的职务让他人知道。第二天,他就对黎娜回话了:我愿意与你交往。

交往几年,张千一倍觉自己没看错人。大官家里的小姐,能够处世谦和、头脑清醒的,实属难能可贵。同时,在干部家庭长大,耳濡目染,社会经验丰富,熟谙官场规则。在考研究生、就业参加工作等一系列重大事情面前,张千一听了黎娜的意见,实践证明都是正确的。久而久之,张千一也养成了对黎娜言听计从的习惯。

这天,张千一从医院回来,没回自己的家,先到黎娜家。

这是坐落于市政府家属院的一个别墅式的复式楼房。黎娜的父亲、原市委组织部副部长、现市纪委副书记、市监察局黎建彬局长把张千一让到客厅。客厅简洁、宽畅、明亮。摆放一圈皮沙发、一个博古架,周围墙上挂着名人字画。

“千一,听娜娜说,你在规划局的工作还不太习惯?”黎局长问。

张千一本来说话就不会拐弯,又是面对未来的岳父大人,他就把在建审处遇到的一些不解的事,从协合公司到五洲公司,从饭局到夏处长生病,简略地说了一下。

“你刚从学校大门出来,不习惯是很正常的。一下子就习惯了,反而是你一种早熟的表现,反倒不正常了。不要紧,要保持在学校的单纯、正直、积极的一面,又要面对复杂的情况,学会恰当的应对。说话、办事要掌握好度。这是最重要的。这些是在学校学不来的。世界上没有这门学问的教科书。怎么办呢?这就靠自己观察、自己摸索,在实践中总结经验,逐渐成熟。”黎局长在家里,说起话来,也如同作报告一样。

说到这里,黎局长又换了一种口气,认真地问张千一:“最近你在单位听到什么风声没有?”

“什么风声?”张千一一脸茫然。

“没听说也好。记住我的话,没错。”

黎娜闻声下楼来。黎局长笑着示意一下,张千一就随黎娜进了楼上黎娜的房间。

刚一进门,张千一就问:“刚才你爸问我在单位听到什么风声没有?我不知他指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你也不想一想,我爸爸是干什么行当的。他说的风声,能指什么呢?”

“难道我们单位有谁要翻把了?可是,我真的没听说。你想想看,我初到不久,人生地不熟,有什么事,也不会传到我的耳朵里。”

“其实什么都不知道最好。知道了反倒增添烦恼。记住我爸爸的话,作你的人,干你的事,其他什么也不闻不问。最好。”黎娜说。

张千一听了这话,觉得与郭处长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处。

张千一想起来了,近几天来到医院探视的人大为减少了。就来几个人,携带的物品也大为减少了。病人入院一段时间,探视高峰就过去了。张千一是这样解释这一现象的。难道,这与黎局长说的什么风声有关吗?张千一忽然想了一下,又觉得自己这个想象太大胆了。

“任何想法都都可以想,都不为大胆。因为它只是装在自己的脑子里,也可以对我说。但千万别在行动上有任何表露,也别告诉其他任何人。”黎娜警告说。

张千一的预感还真的灵验了。第二天,老王通知张千一:处里工作忙,人手抽不开,要张千一立即回处里工作。

接完老王的电话,张千一与夏处长告个别。

夏处长住院以来,明显地消瘦了。他接着张千一的手,深情地望着他:“这么多天了,劳你整天在这里,谢谢你了。”

张千一想到了报到那天与夏处长的握手,今天已经是一个病人了,却比那时劲要大得多。而且,眼光中的深情,也是未曾见过的。

回到处里,并非老王所说的工作忙得人手不够。整个上午,张千一都是在看报纸。

中午饭时,张千一与老景同坐一张餐桌前。

“小张,来了一个多月了吧?”

“一个半月了。”

“建审处挺累的呀。”

“没事,我年轻,累一点没关系。”

“唉,我说的是心累。心累呵。”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位置:“我以前就是建审处的,就是受不了这个累,才换了个看大门的差事。”

“是吗?”张千一觉得挺奇怪。

“做人难,做好人更难。有时要想不做坏事,洁身自好,真比昧着良好干坏事还难呵。不过,我现在看大门,比以前轻松多了。”

从报到那天见第一面,张千一就觉得老景是个非常认真的人。这番云里雾里的话,张千一听不懂。他认定老景这个人,绝不是一般传达室老头那么简单。

下午还是没事,张千一就到三楼政治处郭处长那儿转了一圈。

敲开郭处长的门,郭处长正与人谈话。见是张千一,忙说请坐请坐,并对其他人说,小张找我有事,咱们以后再谈,就把原来的人打发走了。

张千一待人走后,诚惶诚恐地说:“耽误您的工作了。我没什么事,好长时间没见到您,想来看看您。”

“可是,我找你有事。”

张千一愣了一下。

“听说,有时午饭,你一个人打几个人的饭卡。有这事吗”

“有这事。他们几个说他们中午有事,让我替他们把饭卡打一下。”

“你知道他们中午有什么事吗?”

“不知道。”

“那你没想一想,中午就这两个小时,还要吃午饭。他们能有什么事呢。”

张千一没法回答。

“天下竟有这样的怪事。原来有句俗话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偏偏我们这里就有。午饭分文不收。更怪的是:就这免费的午餐,白送的,还有人硬是不吃。怪上加怪的是:不吃免费午餐,还让别人替自己打卡,表示自己在职工餐厅用午餐了。这不是咄咄怪事是什么呢?”

说到这里,郭处长缓了缓语气问:“局里职工餐厅的午餐既然是免费的,你知道为什么还要打卡吗?”

“不知道。”

“这是我们局的一项廉政举措。目的在于掌握职工午餐情况,杜绝在外吃请的情况。说到这里,你该明白他们为什么让你代为打卡了吧。”

“知道了。”

“那么,你也吃请了吧。”郭处长刚把话说完,觉得可能吓着张千一了,又态度缓和地说:“你刚到时间不长,情况不熟,处长和老同志们要求你怎么做,你就得怎么做,这一点,我们心里是明白的。但是,年轻人要诚实,要说实话。这可是个原则性的问题。”

接着,话锋一转,郭处长问:“你也吃请了?”

张千一只好把协合公司的饭局和其他几次饭局说了一遍。但对“由头”的事,他只字未提。好在郭处长也未追问此事。

“不要紧,一般吃顿饭,也是礼尚往来嘛。廉政纪律不允许,但有些事情,也情有可原的。只要把事情弄清楚就行了。”

郭处长说完,挂了个内线电话:“你过来一下。”

立即有人敲门进来。是个三十多岁的、精精干干的男子和小陈。

“我介绍一下,这位是建审处新来的小张,张千一。这位是我们政治处负责纪检监察的李军同志。”

握过手后,郭处长对张千一说:“关于午餐代打卡的事,你把刚才给我说的,再给李军和小陈说一遍。

郭处长出去后,张千一又照样叙说了一遍。李军听得很仔细,不时地追问一句。小陈只是低头记录。

谈完后,让张千一看了笔录,签了字,又让张千一把所述内容自己再写一份证明材料。签字盖手印。然后这事算是完毕。

临了时,郭处长回来了,满面轻松地说:“你说你想来看看我,这很好呀,我也想看看你呢。可是,没想到群众对你们处的一些事情有举报,我们只能是公事公办,你不要介意呀。以后有时间常来坐会儿吧。”



一天,上班后,老李在办公室破口大骂:“吃谁的饭,砸谁的锅!”老王也应和说:“想当处长自己积极表现嘛。我这么大年岁了,只是个摄政王,不挡任何人的路。何必把处里那点事到处乱讲呢。有本事那饭你别吃,那由头你别拿。”

张千一吃了一惊,以为是在骂自己。再看赵勇和小刘,都是怒气冲冲,面红耳赤。知道是他们之间的事。这才松了一口气。

下班时,赵勇约张千一晚上出来坐一下。张千一不敢说不去。于是,俩人按照约定,晚上在一家小茶社见面了。

“小张,你来时间短,按说,我们都应在你面前树一个表率。可是,今天的事你也看见了。为老不尊,在你面前丢人了。”

“大赵你可别这么说。到处里这么长时间了,都是一家人了,有什么丢人不丢人的。要说丢人,也是丢咱们大家的人。”

“那天政治处的人找你了?”

“找了。”

“我知道你们谈了些什么。好样的,年轻人,点子清。吃饭的事,是明事,看见的人多了,包也包不住,但不能说的,就是不能说。”

张千一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事情。

“乱说出去,对大家不好,对自己更不好。有人不懂这个理,想当官,就踩着别人的肩膀上。结果,全处人搞得不得安生,自己到头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落得最狼狈下场。”

见张千一吃惊的样子,赵勇知道他没听懂自己的意思,就进一步把话挑明:“你认识传达室的老景吧。我说的就是他。”

张千一立即想起那天在职工餐厅里老景的一番话。

“他原来在建审处,也算是个业务骨干吧。事情就坏在那张嘴上了。我们为建设单位办事,他们出于感谢,请吃顿饭,玩牌给点油头,也是人之常情嘛。可他偏把自己打扮成正人君子,自己不吃、不拿,还到处瞎嚷嚷。政治处的那邦家伙,早就看我们业务处室眼红,听到点风声还不像猫闻到了腥,扑过来立马调查,恨不得把建审处查处底朝天。可是,查来查去,能查出个什么证据吗?你想想,建设单位方面,咱为他们办了事,他们再把咱咬出来,以后还想在道上混吗?咱这方面,饭大家一块儿吃,红包大家一块儿拿。大家一口咬定没吃没拿,谁也没办法。到头来,老景落个上下里外不是人,领导认为他是不安定因素,多事,见了头疼,大家恨不得把他咬碎吃了。现在不是讲究创建和谐社会吗,稳定是大局,团结是大局。一次优化组合,老景自然而然地就滚出了建审处。这种人,到哪儿哪不要,没办法,只有传达室还能给他一碗饭吃,那里就他一个人,他还能咬谁去?”

张千一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问题是老景走了,现在又跳出个老景第二来。夏处病了,她就上窜下跳,四处活动,以为处长的宝座就成她的了。”

张千一想赵勇说的当然是老李了,急忙辩解说:“老李没对我说什么呀。”

“老李咱先放在一边不说。我说的是小刘。”

“什么?小刘?不会吧。”张千一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高中都没上完,凭什么在我们处混呢?还不是仗着她的老爹。老家伙退了多年了。但他原先提拔起来的一大帮子人,现在把持着市政府工交、经济口的各个重要部门。谁都看出这小刘不拉屎占茅坑,但碍着这一层关系网,没人愿意招惹她,算是给她点面子。谁知这臭娘们得寸进尺,居然看上处长的位子了。”

“不会吧?”

“还不会呢!已经市得满城风雨了。局监察室也来查咱处的事了。都是她使的坏。可是,她太笨了。把别人咬出来,自己就那么干净吗?”

张千一想大赵说的也对。这么简单的道理自己都明白,小刘在处里呆了那么长时间,还没弄懂吗?

“我看,她是熬了几年憋得受不了了,这次夏处病了,她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就忘乎所以,光腚撵狼,胆大不知羞了。”

“你知道小刘最恨的是谁吗?”“赵勇接着问张千一。

“不知道。”

“告诉你吧。最恨的是我。”

“你得罪她了?”

“我没得罪她,也得罪她了。为什么呢?就是因为我年轻,学历高,成为她升迁的最大障碍。就这点上得罪了她。你初来乍到,没露头角,再这样呆几年,你业务熟了,她非最恨你不可。”

张千一立即想到黎娜对自己说的自己不受处里同事欢迎的第三条理由。还真被黎娜说准了。

“不过不要紧,规划局的事情,并不是哪一个人说了算的。只要咱们业务上不断提高,干好工作,她也拿咱们没办法。老王年龄大了,临时主持工作,你我都要多支持、多尊重他呀。”

他俩谈了这么多,赵勇始终不提老李一个字。到此,张千一算是听明白赵勇的话了。



那种预感终于得到证实。经局党组批准,监察室对建审处的问题立案了。

那天,是柳局长、政治处郭处长和李军、小陈等人到建审处宣布这一决定的。郭处长严肃地宣布完毕后,柳局长又亲自宣布局党组另一项决定:对建审处派驻工作组,由李军、小陈等人组成。任务一是查清群众反映的问题,二是协助处里开展工作。

随后,柳局长说让李军讲些什么。李军也就没有谦让,神态却与刚才判若两人,满面笑容,首先,他充分肯定了建审处这些年的成绩:“看嘛,你们在规划工作第一线,这些年作出了多少贡献,我不说话,全市的日新月异的建设成就会说话,这屋里满墙的锦旗会说话。大家一定要振作精神,不能背包袱。刻苦努力,积极支持老王的工作。有些事,群众有反映,我们就要查清楚,既是对群众负责任,也是对建审处的同志们负责任。这一点,希望大家相信组织,积极配合。”

散会后,柳局长等人走了。李军、小陈作为工作组成员就留了下来,正式开始“工作”了。李军向小刘要夏处长办公室的钥匙,小刘一脸怒气,带理不理地说找不到了,一时搞得李军还挺尴尬。老王说找不到不要紧,回头去医院向夏处长要一下,或者在街上配一把也行。算是解了围。

可是,张千一昨天还见她进夏处长办公室取东西了。

张千一觉得,李军身为纪检监察干部,好象对于查处这个案件并没多少兴趣,而是热衷于“协助处里开展工作”这种感觉,在以后一段时间的接触中得到了证实。每到李军办公室里,李军主站起身来热情招呼让座、倒水,张千一反倒是受宠若惊了。然后,李军详细询问工作情况。看来,李军这人还真是个直性子,没架子。业务上不懂的事,可以向老王、老李、大赵和自己询问。唯独没向小刘问过什么。

“小张,你学历高,知识面广,听说来的时间不长,熟悉业务却很快。好呀,咱们处里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新生力量。好好干吧,处里的未来,是你们的。局里的未来,是你们的。”

听口气,象是长辈鼓励晚辈,也象是上级鼓励下级。可是,论年龄,李军比自己大不了十岁;论职务,俩人都是一般干部。

张千一想,李军是不是想长期坐在夏处长的位子上,现在开始招兵买马了。又一想,听说李军在军队上是政工干部,根本没干过规划。也就认为自己以上想法是无稽之谈。

晚上回到家后,又约黎娜一道压马路。谈起处里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黎娜说:“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呢?李军这不是明摆着来接班的嘛。”

“可是,他不懂业务呀。”

“别把你那业务看得那么神秘。没专业学历就干不了了?告诉你,管人的人只要能把人管住就行。干活嘛,是你们这些书呆子的事。”说着,开玩笑地用手指在张千一脑门上戳了一下。



夏处长的病情急剧恶化,已经到了胃癌晚期。张千一再去看望时,病房冷落。只有处长夫人陪在旁边落泪。十几天未见,人瘦多了。见张千一来,夏处长强打精神想坐起来,但已经很困难了。尽管对夏处长敬而畏之,相处一段时间,还是有一些感情。

“小张,谢谢你。到这个时候还来看我,你是好人。”夏处长拉着张千一的手,以微弱的声音说。

张千一听后,鼻子不禁一酸。

“处长,快别这么说。安心养病,处里的事还得您去领导呢。”说完,张千一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学会说这些漂亮的、冠冕堂皇的假话了。

夏处长长叹一声,没再说话,只是用全身的力气再握了一下张千一的手。

李军等人的办事效率还真高。没见怎么调查案件。建审处的案子就要审结了。经监察室调查审理,认定群众对建审处反映的部分问题属实。建审处存在吃请的问题,而且一犯再犯。严重影响了政府机关的形象,在群众中造成不良影响。收取红包之事查无实据,可以排除。鉴于全处人员对这一问题认识到位,反省深刻。监察室的处理意见是对处长夏景让同志予以诫勉谈话;对全处人员进行批评教育。这一意见报局党组后,很快得到批准。

可是,就在这一决定未公布之前,夏处长去世了。

听到噩耗,张千一认为全处可能要停止业务工作,全力以赴地办理丧事了。可是,处里的反映出乎意料地平静。李军、老王叫上张千一,三人到夏家送了一个花圈、一块挽帐。安慰夏夫人几句,就了事了。

处事处理非常顺利。后半天,郭处长、李军与夏夫人谈了一次话,家属没有提出任何条件。按照丧葬补助有关规定,什么事情都谈妥了。

第二天的遗体告别仪式,局里在火葬场联系了一个可容纳二、三百人的告别厅。但没想到,连亲属在内,到场不足三十人。

柳局长在介绍生平时,对夏处长评价甚高。在张千一听来,城市建设中如果没有夏处长,可能会延迟二十年呢。偏偏在局党组决定的“诫勉谈话”一事只字不提。

建审处全体人员倒是都到场了。来回一路空气沉闷,没人说话。张千一一肚子感慨,但在同事们面前,他一声也不敢吭。

从火葬场回来走在半路上,老李打破了沉闷,突然问了一句:“你们知道貔貅是什么吗?”

“知道,就是那种神兽嘛。”张千一见沉默了半分钟无人回答,就答了一句。

“我说的是它有什么特点。知道吗?这貔貅虽能敛财,却是个只吃不拉的主儿。要是个人,还不活活得憋死。”

这句话出口后,车里的空气更沉闷了。张千一明白了老李的意思,对自己刚才接那句话茬后悔不迭。

柳局长、郭处长等人又来建审处宣布了人事调整决定,由李军任副处长,主持全面工作。王设政任副处级调研员。

宣布完毕,柳局长解释,李军同志在部队工作多年,人很正派,经验丰富。转业到规划局三年,在监察室工作,查办了很多大案要案,政绩突出。原转业时是副团职,这次任副处长,只是明确了下职务,并不属于提拔任用。希望大家在李军的领导下,把建审处的工作搞得好上加好。

张千一倒是为李军担心了:老王年岁大了,给个“员”什么的也行了。但老李、小刘、赵勇哪个是省油的灯,李军一个门外汉,驾驭得了这个局面吗?

这一次,又让黎娜说中了。管人的只要管好人就行,干活有自己这样的书呆子。这李军还真有两手,不知使了什么魔法,老李、小刘不吵不闹,全处人人埋头工作。局面比夏处长执政时,还真是“团结、祥和”了呢。为了加强内勤的力量,政治处的小陈来协助小刘工作。没地方,小陈就在小刘办公桌的横头搬了一把木骑坐。张千一原以为小刘要给小陈难看,谁知自己又看走眼了,小刘小陈俩象姐妹一样亲亲热热,嘻嘻哈哈。

十一

李军执政的第一次处务会,并没有新官上任三把火式的给大家一个下马威,而是简单的布置了业务工作后,话题转到廉政建设上来。

“同志们,尽管以前群众对我们处有反映,经立案调查,确实存在问题。但我们在大的方面,把握得还是比较好的。没有出现吃、拿、卡、要的问题。我们还是要是警钟长鸣,防微杜渐。坚决把好反腐倡廉这一关。”

听到这里,张千一回想到,前些日子,照例全处人员参加一个饭局。张千一只觉得请客的那个公司建审手续特别顺利,几乎是一路绿灯。他已经学乖了,不关自己的事,从不过问,只管吃饭。饭后,开发商提出饭后玩一会儿,李军很不好意思地说自己老家来人,约好晚上见面,婉言谢绝了。又一招手说对老王老李等人说,你们没事,你们玩嘛。说完,自己独自走了。李军走后,开发商方面又是给建审处人人一个信封的“由头”他们处的人,包括小陈,都毫不客气地收下了。张千一这次可看得清清楚楚:没有李军的。

张千一还真糊涂了。他不知道李军对处里那些事是装作不知道还是真不知道。

想来想去,张千一认为,李军长期在部队从事政治工作,转业后又搞纪检监察,应该说本质是单纯的。

晚上,张千一到黎娜家。万万没想到的是,刚一进客厅,迎面见到的竟是李军。李军也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乘龙快婿来见岳丈了!噢,我坐的时间不短了,该走了,你们泰山和姑爷聊吧。你知道吗,黎局长还是我的老领导、老相识呢。”

张千一这才想起来,李军干了三年纪检监察,与黎局长应该是认识的。

大台桌上放着一张摊开的宣纸。李军走后,张千一上前一看,是本省一位炙手可热书法家的墨宝,狂草苏东坡的“水调歌头。中秋”他虽不懂行,但凭基本经验,这一张四尺整张,至少价值两万元。

“噢,李军刚拿来让我看的。李军这人,也喜欢书法,这一点,还真对我的脾气。”黎局长见张千一端详墨宝,随口说了一句。

与李军接触一段时间了,可张千一从来不知道李军还通这行。

“李军刚才来,与我谈一你们局打算在建审处开廉政建设现场会的事,你知道吗?”

张千一什么也不知道,但他已经有了点经验,既不说知道,也不说不知道,只是不置可否地哼哈两声。

“你们的材料我看了。很好。经济越是发展,廉政建设这根弦越是要绷紧。你们处于城市建设第一线,工作重要,各方面的干扰也就多,群众盯你们的眼睛也就多。以前,你们在一些小事情上不注意,群众就有反映。李军当副处长以来,高度重视这个问题。听说,你们搞得挺不错的嘛。”

张千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即使对方是未来的岳丈大人,他也不敢把实话和盘托出。

到了楼上黎娜的房间,俩人亲吻了一阵,话题转到建审处的工作上来。

“其实呀,李军也没有特别良方,能够让全处人人服服帖帖,只有一个绝招,就是投其所好。”

“投其所好?”

“对了,你想得到什么,我就能够让你得到什么,你为什么不能对我服服帖帖的呢?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呢。”

张千一还是没听明白黎娜的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谁想当官就让他当,谁想发财就让他发,你说,大家能不拥护你吗?“

见张千一还是没明白,黎娜接着说:

“局里局外都传遍了。就你一个人还蒙在鼓里。知道吗,小刘要到计划处当副处级调研员了,李军很快升任正处长,李俊祥接任副处长。”

“真的吗?”

“要不是真的,小刘、老李能那么安生吗。小陈来干什么来了,就是来接小刘的班来的。原地不动的,就你一个。”

“那不还有大赵吗?”

“你操操自己的心吧,反正都有安排,大赵怎么安排的我忘了。不动的就你一个。”

“那么,小陈在政治处的内勤当得好好的,愿意屈就这里的内勤吗?”

“你以为小陈是什么人,她是秦副市长的外甥女。前年才从农村招来的,土豆开花,打扮得连她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政治处听起来名声大,但能拿到多少红包呢?这一点,小陈她心里最清楚。”

见张千一坐在那里发愣,黎娜怕伤了张千一的心,就抱着他的头说:“一一,别计较这些,你来的时间也确实太短,咱们以后的路子还长着呢。”

“我计较什么呀,我是在想,谁有这么大的能耐,一次安排这么多人。”

“李军呗。李军的能耐,你可真别小看了。凡是能够转业到规划局的,没有一个后台不硬的。至于李军是什么来头,唉,不告诉你了,告诉你也没用,你不关心这些,知道了反倒心烦。”

说到李军,张千一倒来了精神:“李军这人,有些地方我还真的佩服。就说上次饭局吧,饭后开发商让我们大家玩一玩,他怎么说也不去,并且关照我们玩好。我看得清清楚楚,我们拿红包了,就他一个人没拿。”

“哪个开发商?”

“好象叫个享运公司吧。”

“这个公司的名字我没什么印象。放心吧,我敢肯定地说,不是公司是他的至亲开的,就是他在公司里拿干股份。你敢和我打赌吗?你敢打赌,我立马就能查清楚。”

“唉,算了。”张千一想,查清有什么好处?如果查不实,自己打赌就输了;如果查实了,不是自己给自己心里添堵吗。

“那么,我们处以前那么多的事,李军真的不知道吗?”

“知道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如果搞得清清楚楚,自己以后想那么搞,还行吗?即使自己真的想洁身自好,恐怕在这个处也难呆下去了。”

十二

市纪委在市规划局召开的廉政建设现场会十分隆重。局会议室除了“廉政建设现场经验交流会”的大幅会标外,两侧墙上端端正正悬挂着反腐倡廉、警钟长鸣之类的标语。会议开始前,等离子大型投影机反复播放规划局近年来召开各种廉政会议的录像资料。参加会议的有市纪委负责人黎局长、规划局领导、市级机关各局纪检监察工作负责人和规划局建审处全体人员。

会议由两部分组成。一是开大会,由柳局长作建审处廉政建设经验报告。接着由副处长李军作具体经验介绍。他们都讲些什么,张千一觉得是在讲他人的事迹,与己无关,基本上也没听进去。只是听了不点名地介绍了对夏处长的处理后,暗想夏处长去世后,一个死人是怎样接受组织的“诫勉谈话”的。

会议的第二部分是现场参观。小刘、小陈已经把办公室打扫一新,桌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反腐倡廉学习笔记和会议记录等材料。张千一知道这些都是一周来赶制出来的。自己的学习笔记,还是昨天晚上才凑足了字数后,今天早上交给小刘的。为了这些材料,小刘、小陈可是熬了几天几夜,眼睛都肿了。

谁也想不到,刚走到建审处门口,柳局长接了一个电话,脸色随之变了。在市监察局黎局长和李军耳边嘀咕几句,几个人也都变了脸色。李军吩咐:现场参观的事由老王招呼一下,自己和领导出去有急事。

头头脑脑们走了,剩下的人成了没王的蜂,没什么人对小刘、小陈她们几天来的心血感兴趣,大家随着领导们的离开,也纷纷钻进小车,一溜烟地开往全市最著名的“大香港鲍翅”酒楼用工作餐去了。

下午,还不见李军等人回来。张千一四处打听,才知道五洲公司的陈跃,对上次的事情耿耿于怀,近来一直在秘密调查建审处的事情。一封又一封的告状信寄往市委信访局,但全如石沉大海,沓无音信。今天,纠集了一帮人,在市委门口静坐示威来了。

张千一一听脑袋嗡地一下子蒙了。但他很快定下神来,想起岳小阳的一句话:天塌下来大个子顶着。再想那么多的告状信被压着没办,就有没办的原因。自己比起处里的其他人,还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想到这里,他觉得还真的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下班路过大门口,看着国旗依然迎风招展、规划局的牌子依然黑白醒目、狮子依然张牙舞爪。突然感觉出它们之间的不协调之处:国旗象征国家的庄严;牌子黑白分明,体现政府的廉洁高效;狮子是传统的图腾,象征权势。在国家的庄严和政府机关的廉洁高效之旁,还需要有张牙舞爪的狮子来显示传统的权势吗? 展开全部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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