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五八章 陛辞

次日,宋讷便前往陛辞。

按说,四品以下官员陛辞时只需要在宫外磕头即可,没资格当面跟皇帝道别。

宋讷本以为自己一个国子大学的五品司业,自然也就是在午门外磕个头,递个谢表,然后就能回老家了。

谁知他刚到,还没下抬舆,城门洞里便出来个穿着蟒衣的太监,朝他拱手笑道:“尊驾可是宋老司业?”

“正是草民。”宋讷吃力的拱手还礼。皇帝已经恩准他致仕,所以虽然他还穿着官服,但已经是老百姓身份了,陛辞完了就要永远换回布衣了。

“咱家可等着恁了。”太监笑笑,正色道:“有上谕。”

“快扶我下来。”宋讷赶紧让儿子扶自己下了抬舆,跪地聆听上谕。

“上谕,着宋讷乘抬舆入宫觐见。钦此。”

“臣遵旨,谢皇上隆恩!”宋讷登时就泪水盈眶。皇帝破例接见自己,已经是殊恩了。还赐自己坐着抬舆进宫,更是莫大的恩典啊。

“老司业,请吧。”太监招招手,两个净军便抬着一具腰舆过来。腰舆其实就是一把椅子,下面多了两根杠而已,十分的简陋。

但在宫里,除了皇帝后妃和太子之外,没有特旨就连诸位王爷都得老老实实步行。开国至今也只有韩国公和魏国公,以及老曹国公李亨享受过这种待遇。

虽然他这只是一次性的特权,而且完全是为了照顾他行动不便,但也足够他子孙后代一直吹下去了。

……

宋讷坐着抬舆进了皇宫,一路上飘飘然来到武英殿。等了没多会,朱老板便宣见了。

他便在儿子和那个太监的搀扶下进去金殿,颤抖的给皇帝陛下磕头,激动的谢恩不迭。

“哎呀,老宋啊,你也要走了,咱是真舍不得你啊。”朱元璋搁下手中的奏章,起身离开御案,亲自弯腰搀扶宋讷,仔细端详着他。仿佛想看看,还能不能再留用几年。

只见老头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中风的迹象也很严重。进来的时候嘴角应该是刚擦过的,这才刚谢了几句恩,嘴角就又有口水了。

“不过看来你也确实该休息了。”他看宋讷思维还行,但是中了风之后形象没法看,嘴歪眼斜,半身不遂。

堂堂国子大学司业哪能这副尊容?朱元璋只好放弃了挽留,叹气道:“你七十岁那年致仕,咱留了你一回。这次再不舍得也得放你走了。”

“皇上对老臣实在太偏爱了。”宋讷感激涕零道:“老臣也舍不得皇上啊。唉,要不是这回中风太严重,臣也还想为皇上效力呢。”

“唉,没办法,你这个身子骨,咱也实在不忍心再用下去了。”朱元璋遗憾的摇摇头,让人赐座。“你这样子咱也不赐宴了,就这么聊聊天,叙叙旧吧。”

宋讷自然受宠若惊,朱老板的时间可是金贵得很,从来不跟人闲扯淡。能抽出空来跟自己叙旧,绝对是真爱了。

然后朱老板动情的回忆起两人过往的岁月来……宋讷是元朝的进士,洪武二年朱元璋征集天下名儒十八人编纂礼乐诸书,宋讷就是其中之一,从此入了朱元璋的法眼,当过翰林学士,并以说经为当时的学者所崇敬。

“咱记得当年你跟宋濂并称二宋,在文坛对执牛耳,很风光的嘞。”朱老板笑着提起过往。

宋讷也是一脸唏嘘:“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了,老臣这些年,早就沦为文坛公敌,被他们唾弃了。”

“是啊,还不都是因为咱让你去国子学当祭酒吗?”朱元璋倒是看得明白,笑道:“从那时起,你的名声就渐渐不好了。咱记得上回你致仕,就是被那帮人合伙捣鼓的。”

“是。”宋讷点下头,六年前的遭际他至今记忆犹新,也是从那时起,他才彻底跟文官集团决裂的。“老臣当时自己也有错,太过不近人情了,所以才被群起攻之。”

“咱却不这么看,咱始终觉得你没有错,不然也不会让你接着干。”朱元璋却摇摇头,断然道:“那群人有毒,从元朝带来的毒,别看他们嘴上一套接一套,说的冠冕堂皇,但其实一肚子的私心。他们考虑这个,考虑那个,唯独不会考虑他们的国家,考虑他们的皇帝。”

“他们在元朝时那样也就罢了,毕竟是给异族当官,混口饭吃而已。”朱元璋说着露出愤怒的神情道:“可到了大明还这样,那就只能说明他们骨子里,就是这种货色!”

“这次的科举舞弊案,又证明了这一点,他们最会堂而皇之的排挤异己,任人唯亲!你信不信,要是任由他们占据朝堂,不用几十年,大明就会吏治腐败、武备松弛,亡国之相尽显?!”

“……”这话朱老板可以说,宋讷哪敢接茬,只能默默的听着。

“你被他们排挤,被他们敌视,正说明你跟他们不是一路人!咱不保护你这样的人,以后朝中就只剩下他们那样的人了!”朱元璋接着道:“再说,你也不是一般的官员,可是咱和老六都认可的国子大学掌门人。把你保护好了,才能培养出千千万万新式的读书人,咱才能用新鲜的血液把那些脏血毒血替换掉。”

“老臣能得皇上和王爷的知遇之恩真是三生有幸。”宋讷哽咽道:“幸好还算不辱使命,不像上回致仕时那样充满遗憾了。”

“你何止不辱使命,绝对干的漂亮!”朱元璋高兴的拍着他的肩膀道:“咱常说宋讷就是咱最理想的官员模子,要是天下的官员都像你一样敬业……不,只要有你一半,大明何愁不治?”

所以说人最喜欢的永远是自己。

宋讷就像朱元璋的一面小镜子,两人性格中实干严厉的方面简直如出一辙。朱元璋自不消提,宋讷从执掌国子大学后,便终日端坐太学,埋头苦干,夜里就睡在值房中,一年到头回不了两次家。

跟那些懒散惯了的旧官僚,完全不一个画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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